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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趙月嬋看到香蘭,臉上流露出濃濃的恐懼與哀求之色,抖著嘴唇道:「救,救命……求你……」
香蘭沒猶豫,立刻拉住趙月嬋的手腕,拼命向岸上拖,她又冷又餓,本就沒多少氣力了,只能咬緊牙關,拼全力將她拉上岸來,又架住她雙臂,往後又拖了一段,終於精疲力竭,不由癱倒下來,仰面對著天空大口喘氣。
趙月嬋面色慘白,已露出青灰之色,亦大口喘息,她渾身上下幾乎濕透,冷風一吹,凍得渾身蜷縮,顫抖不止,左臂被箭刺破,血流不住。
香蘭勉力爬起來,上前去解趙月嬋的濕衣裳,費力將她衣裳脫下,因再無乾衣與她穿,便將自己的斗篷解下來裹在她身上,又將藥粉灑在她傷口上止血。
兩人都已無一絲氣力,雙雙癱倒在地,耳邊傳來的喊殺聲亦模糊起來。
良久,趙月嬋掙扎著起身,對香蘭勉強道:「多,多謝……多謝你救我……」
香蘭側過頭看了趙月嬋一眼,又扭頭望著天,道:「你不必謝我,只是我良心過不去罷了,況你雖為人可惡,可你祖父平生重義輕利,憂患疾苦,因直言遭受橫禍,我心裡敬重,救你多半也是看他的面子。」
趙月嬋喘息不語,咳嗽了幾聲方哆嗦道:「你一個……一個奴才下人出身的,竟也……整那些窮酸文人的調調……」
香蘭扭頭看了看趙月嬋,道:「你覺著這一生做主子很高貴麼?興許下一世,你還不及我。」
兩人目光對視片刻,趙月嬋忽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下一世?呸,這輩子就要死在一塊兒了……」
香蘭嘆了口氣,她做夢也沒想過,在如此山窮水盡的境地,竟是她二人默然相對。似乎她坎坷的根源便是從這人身上啟始。她從不甘心屈就奴才一輩子而入府,後被趙月嬋厭惡,做了處處受氣被擠兌算計的丫鬟,再後來是林錦樓的yín威,趙月嬋的憎恨和毒打,險些被發賣火坑的劫難,父親入獄,自己的身不由己,以至在林家種種,這幾年讓她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麼長,可回首望,又好似夢幻泡影。
她被趙月嬋欺辱時,曾多少次想過要如何大加報復,可如今她卻不想理會那些恩怨了。昨夜九死一生活到如今,如今她沒有氣力再去恨誰,只想活下去罷了。
不多時,喊殺聲漸悄,香蘭探頭望了望,卻見一眾人沿著昨夜去往小樹林的路追殺潰敗的一伙人去了。她方才鬆了口氣,此時太陽已出,風聲平歇,比方才又暖和了些。
趙月嬋方才還渾身發抖,此刻卻渾身冰冷僵硬,這便有些不妙了。香蘭將她移到林錦樓身側,把林錦樓蓋著的毯蓋在她身上些。香蘭看看趙月嬋的臉,那張艷若桃李的面孔,此時已露出灰敗之色,不由嘆了口氣,問道:「你昨晚怎會來這裡的?」
「呸!還能怎樣?」趙月嬋聽了這話,不由睜開眼睛,青灰的臉上陡然湧出怨毒之色,反倒比死氣沉沉生彩些,「姓戴的甜言蜜語,投靠我祖父,又娶了我做老婆,原本跟供菩薩似的供著我,孰料我祖父一死,他就換了個人,看我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幸虧他隨身伺候的小廝是我的相好……」
香蘭不由目瞪口呆,趙月嬋瞥了香蘭一眼,冷笑道:「少他媽這麼看老娘,男人三妻四妾,憑什麼我不能?戴慶就是個老頭子,還成天花天酒地在外頭招搖,老娘憑什麼不能找年輕英俊的小白臉尋樂子?哼!原我也想找個人終身有靠,踏實度日,可錢文澤、林錦樓、戴慶,男人掰著手指頭算算沒一個好東西……」
她神色嗔恨,聲音怨毒道:「我相好給我通風報信,知道那龜孫子竟要對我下手,要取我性命以示對二皇子效忠,天打雷劈的下流種子,即便我做了鬼,陰靈也饒不了他!」趙月嬋恨罵一場,喘了口氣又道,「戴家那膫子肏的,你不仁我不義,我便差人去尋我大哥,想跟娘家人於昨晚卷了戴家的東西趁夜逃了,回金陵找我爹娘,反正祖父已故,趙家也將樹倒猢猻散了,還不濟先尋個地方隱姓埋名下來,金銀錢財也足夠舒舒服服過它幾輩子了。可誰知許是走漏風聲,昨晚戴蓉派人追殺上來,將我兄長一家都殺了,放他娘的屁!他也沒得了好死,受了傷倒在地上,讓人一刀扎了個穿心透,哈哈哈哈!他堂兄也讓你們殺了,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趙月嬋說著大笑起來,帶著幾分快意,間或神色怨毒的罵上幾句,漸漸體力不支,劇烈咳嗽兩聲便氣息微弱下來。香蘭已不想再聽了,她默默將毯子往趙月嬋身上扯了扯。她又去看林錦樓,林錦樓卻渾身滾燙,仍舊昏迷不醒。
趙月嬋虛弱道:「我渾身難受……是不是要死了……」方才說的那番話好似將她身上最後一絲精力耗盡,她仿佛瞬間蒼老了十幾歲,如同一朵開盡的花兒,顏色尚在,卻乾枯憔悴,將要凋零了。
香蘭搖搖頭,忽然道:「你這樣……值得麼?」
趙月嬋低聲道:「有什麼不值得。」
香蘭不去看她,雙手抱膝,仰面看著頭頂隨風搖曳的蘆葦,道:「人這一輩子倒不怕犯錯,誰還沒錯過呢,雖說這錯有大有小,可不是真箇兒捅破了天,只要能兜住了收場,便可有挽回餘地,能從頭再來,改了就是了,可就怕破罐子破摔一錯到底。你心裡頭恨、委屈,所以恣情,以為這就是報復,就痛快了,可真的痛快麼?如今你這樣,心裡就真的痛快了麼?」
「我何嘗不想好好生生的,可他們哪個讓我安穩,我……」
「說到底是你自己不願忍,做錯了就擔著,既不想扛,也不願改,又不願忍苦果,鬧騰下來,只能是一步錯步步錯。你想想,這一生你任性妄為,手段狠毒,對不起多少人。」
趙月嬋閉上眼,冷冷道:「你又對不起多少人?」
香蘭裹了裹身上的狐狸皮襖,她鮮少向人傾吐心事,可如今卻極有衝動說出來:「我這輩子回想下來,最對不住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宋柯,待我恩重,如今他落難,我卻不能相幫,恩情不還,心頭難安;另一個芳絲……芳絲原是貼身伺候宋柯的丫鬟,待宋柯有情,因我與宋柯相悅,故我們二人便有水火之勢,我當時脾氣尚有稜角,與她幾番爭執生事,她因憤恨,一時糊塗做錯事,宋柯為了我,也因氣惱她生事,便要攆她出去,她一根白綾便了結了性命。她母親在宋家太太跟前說我壞話,我為表此人本就心懷不軌,當眾戳穿其偷盜主家貴重之物,不曾想適得其反,反讓宋家太太對我更加不喜。如今回想,當時為人處世嚴苛刻薄,不顧及旁人臉面,其實有些事看破別說破,轉個圈換個法兒行事,也不會白白搭入一條人命了。原我不覺得當初有錯,針鋒對麥芒,你待我有恨我便以直還擊,沒什麼不對的,可後再入林家,磕磕碰碰,也曾處在芳絲的境地,心裡便明白了,保全人家體面未嘗不是高風亮節,如今想起來倒真是後悔。」
趙月嬋冷笑道:「喲,這樣的善心可生生臊死我,我還真該稱呼你一句『觀世音菩薩』……我告訴你,你這樣濫好人,也未必能得著好報!」她睜開眼,吃吃笑道,「你日後八成是不能生養了,是也不是?」
香蘭一怔,朝趙月嬋看過來。
趙月嬋道:「嘖嘖,你還不知道罷?戴蓉那浪狗賊跟林家二奶奶譚氏勾搭上了,那斷子絕孫丸就是我讓戴蓉交給譚氏下的,至於後來扯上什麼姜氏姊妹,我倒不知情了,可那藥千真萬確是從我這裡出的。」她目光閃動,隱含殘忍之色,笑容裡帶著一絲得意,「如何?觀世音菩薩,如今是不是該後悔救我了?反正我也活不久,倒也不在乎你對我如何,卻最恨你這樣假情假意的!」
香蘭看了趙月嬋良久,搖了搖頭,頓了頓又搖了搖頭,輕聲道:「我不後悔救你,若再來一回,我仍會救你的。我是真心可憐你,你自私且無愛,覺著日子裡滿是算計敵對乃是理所應當,無法接受能夠救你幫你以德報怨的人,便要一口咬定是虛情假意,做了這樣的事也是不得好報。其實這人世間本來就有美有丑,正因為丑得多了,美才愈發純粹可貴,有些人寧願放下世人所在乎的,把美存留下來,或犧牲巨大,或是別人說不值得……我一直覺著值得。」
趙月嬋一怔,微微冷笑,便不做聲了。
香蘭又去看林錦樓的情形,重新給他胸口塗藥,盤算著等到中午林錦樓再不醒,自己便要將他推醒,餵他吃些東西。又憂愁不知這仗打完沒有,不知是否該出去求救。
她又去看趙月嬋,卻發覺她已經暈了過去,香蘭給她傷口塗藥粉時,她呻吟兩聲醒過來,香蘭嘆口氣,趙月嬋本就是深閨里養的嬌嬌貴女,何曾吃過這個苦,此番遭了凌辱,受了傷,又跌下冰河,缺衣少食,如今連顫抖都不曾,唯有凍僵的身子,只怕是快不行了。
香蘭道:「你再撐一撐,再等一時,倘若再無兵馬了,我便出去尋人救咱們。」
趙月嬋搖了搖頭,她目光茫然,扭頭看了看林錦樓,忽諷刺笑了起來:「他……他只怕也不成了罷?我原一片痴心待他,後來呢……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們竟最終死在一起……有他陪我上黃泉,我倒也不虧了!」
香蘭不做聲。
趙月嬋忽然道:「你,你把我頭上的釵拔下來。」香蘭便取下來,只見是一支金絲攢珠釵,珍珠碩大,極有文彩。趙月嬋道:「這釵少說值三百兩,倘若你要獲救,便用這釵料理我後事,一口薄棺木,點個穴埋了,燒點紙錢便是,最終死後有個去處……我不想做孤魂野鬼……餘下的銀子,你便留著罷。」
香蘭苦笑道:「好,倘若我活著,必來收斂你。」
趙月嬋點點頭,將要合上眼,忽然又睜開,目光渙散,眼角泛出一滴淚,哭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面上泛出一股神采,比先前陡然精神起來,香蘭明白這是迴光返照了。
趙月嬋眯著眼盯住香蘭,口中喃喃道:「我不想死……」
香蘭摸了摸她的額頭,憐憫的瞧著她。
趙月嬋的淚一串串滾下來,道:「原先我不願信,如今老娘倒是信了,你還真是個傻了吧唧的好人……」她咯咯笑了幾聲:「你救了我四回,如今我要死了,也送一份大禮給你。你倘若命大活下來,憑藉它,只怕整個林家都對你俯首稱臣。」她說著伸出手,手裡攥著她那已經濕漉漉的肚兜,笑容詭異道:「大禮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