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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香蘭停住腳步,如今她已自顧不暇,何苦招惹這歹毒的女人?遂牽了馬欲走。可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如此風雪之夜,即便再無歹人,躺在這冰冷雪地之上,只怕也要凍死了。她良心難安,咬咬牙又返回去,用刀子將趙月嬋身上的繩子磨斷,不再看她一眼,牽了馬回到林錦樓身邊,將他推醒。
林錦樓環顧四周,搖搖頭道:「不必騎馬了,從這裡下去極近便有一條河,河邊皆是密密麻麻的蘆葦盪,眼見天光就要大亮了,咱們先去蘆葦盪里避一避罷。」
香蘭點點頭,她早已又累又餓又乏,勉力將林錦樓架起來,撿了一段樹枝與林錦樓當拐杖,一搖一晃往山下走,走了一回,實在走不動,二人便停下來歇息。香蘭回頭一望,赫然發覺身後有一抹身影,踉踉蹌蹌的往他們這邊走來,她頓時頭皮發麻,再仔細望去,竟發覺跟在他們身後的人竟然是趙月嬋!她披頭散髮,裹著一件斗篷,步履蹣跚,見香蘭發覺了她,遂止住腳步不動。
此時蘆葦盪已近在眼前了,香蘭顧不得再理睬趙月嬋,仍將林錦樓扶起來,二人終走到蘆葦盪中,找了處背風的蘆葦叢中安身。林錦樓再支撐不住倒地,香蘭忙將兩件毛皮衣裳鋪在地上,口中央求道:「大爺,你好歹再撐一時。」一面說一面拖著他躺到毛皮上,又再他身上蓋了兩件。仍把那張薄毯裹在自己身上,抱著膝守在一側,她實在太累,這一鬆快只覺渾身好似要散架一般,心裡仍滿滿裝著驚懼恐慌,她深深吸一口氣,勉力鎮定下來,如今林錦樓這般虛弱,她是他們二人唯一的指望。
香蘭摸了摸林錦樓脖子,只有微微溫熱,她生怕林錦樓有何不測,不斷搓著他的手和臉,在他耳邊輕聲召喚著,可她實在太累了,搓了一陣再搓不動,偏又別無他法,原本她對林錦樓便說不清是感激、惱恨還是那些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今見林錦樓一動不動的倒在那裡,不似往日飛揚跋扈,蠻橫不講理的霸王模樣,仿佛折斷了翅膀的鷹,渾然無力,虛弱無助,此情此景恍若前世她在流放途中抱著蕭杭的屍首,聲聲悲泣卻喚不回亡夫的命,這剜心刺骨之痛令她再難忍住,撲在林錦樓脖頸邊,哽咽道:「大爺,大爺,你……你……你若醒著便同我說句話,同我說句話罷……」
她睜大眼睛,只見天上明月已漸漸下墜,群山蒼茫不語,目之所及,山外還是山,卻能見著幾處山腰上火光通明,顯見正在起刀兵廝殺,香蘭側耳聽聞,卻聽不到喊殺聲,唯有西北風呼嘯,將蘆葦吹得東倒西歪。
她與林錦樓躲避叛軍追殺流落至此,不知能否得救,而林錦樓身負重傷,也不知能否活命,她心急如焚又無計可施,她只覺這天地間自己如此渺小,他們二人竟如此孤獨無助。
林錦樓只覺自己好似渾身浸透在冰水裡,昏昏沉沉處於迷霧之中,渾身疼痛淒楚難以言表,有人不住搓他的手和臉,還有人在他耳邊不住說話,他因疼痛耗盡了全身氣力,努力聚精會神去聽那呼喚之聲。方才他冷得要命,如今有人在他身上蓋了東西,他身上好過了些,又有人在他口中塞了藥丸子,他慢慢含著,正要滑入夢境,忽聽到女子哭泣聲,仔細辨認,似是香蘭,那傻妞兒就是愛哭,他直著嗓子吼兩聲,就能眼淚汪汪的,只是近來她哭得少多了,其實她哭,他心裡頭也不是滋味。他想說兩句別哭了,哭得爺腦仁都疼了,可卻張不開嘴出不來聲。
第305章 猙獰(五)
正此時,他忽地渾身亂顫,牙齒咯咯作響,劇烈顫抖扯動傷口,令他愈發難捱,亦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險些將牙咬碎。香蘭伏在他身上,用力抱住他,在他耳邊喃喃低語,他卻渾然聽不清。不久,顫抖漸漸平息,然不多時又一陣痙攣攫住他。他咬緊牙根忍著,只覺虛脫無助,唯有香蘭將他攬在懷裡,搓著他的臉和手,不住呵氣,口中念著什麼「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仿佛為他念誦經文,他仔細聽著那聲音抓住了一絲活氣,如此這般幾次三番,早已精疲力竭,骨子裡仍是硬氣,不肯呻吟一聲。不知何時,他終於能開口說話,只沙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安慰道:「不,不礙事……爺先前曾到遼東打仗……凍僵了之,之後,身子復又暖回來,便會打寒戰……」
他似是聽見香蘭鬆了一口氣,哽咽著說了句:「菩薩保佑。」他攢了全身的氣力拉香蘭躺下。她太累了,竟無法抵抗,只聽林錦樓聲音沙啞道:「事已如此,多想無益,生死有命罷。」頓了頓道,「睡一會兒,你今兒個吃了好多苦,我……」手在香蘭的肩膀上捏了捏,便說不下去了,艱難的挪了挪身子,將香蘭包在他身上的斗篷里。香蘭小心將衣裳蓋在她二人身上,將薄毯蒙在二人臉上,此時林錦樓的手卻捂住她的耳朵,低聲道:「睡罷,爺守一個時辰,再換你。」香蘭咕噥著應了一聲,剛閉上眼睛便睡了過去。
林錦樓將蓋在臉上的毯子拉下來,仰面看著天空,只見頭頂的蘆葦一搖一晃,那天邊的月也時隱時現,兩耳不聞廝殺聲,這小小的蘆葦盪仿佛就是整個天地。他渾身難過,疼得睡不著,不如讓香蘭好生歇一歇。他低頭看了看把頭埋在他腋下的女人,他自詡閱人無數,眼力過人,卻看不透這個香蘭。在林家的大宅門裡呆著,他像熬鷹似的一點點磨她身上的銳氣傲氣,她從張牙舞爪慢慢沉默下來,可骨子裡始終一股倔勁兒,漸漸地,這點子倔勁兒也消融不見,仿佛什麼苦、什麼委屈都能吞下去。可她在靜默里逐漸變得和往昔不一樣,倔強和傲氣皆化為不見,可整個人沉凝圓融下來,在這樣連番變故的風雪寒夜,竟是她一手撐起他半條命,竟然比男人還要勇毅堅韌。
林錦樓就這樣睜著眼望著天,不知在想些什麼,定定的出神。
天際泛起魚肚白,林錦樓將香蘭喚醒。香蘭坐起來用力揉了揉眼,將腰上的錦囊解下,拉開從中取出一塊已不成形的點心,去推林錦樓道:「大爺,吃些東西再睡罷。」說著把點心舉到他唇邊,林錦樓閉著眼咬了一口,嚼得極慢極慢,似是忍著噁心將點心吞下去,虛弱道:「他娘的,又干又硬,甜得膩得慌,比隔夜的干饅頭還難吃。」
香蘭道:「天這樣冷,吃甜的好些,多吃幾口罷。」
林錦樓皺著眉再咬了一口,緩緩咽下,睜開眼道:「哪兒來的點心,你也吃……」他看到香蘭的臉登時呆住,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兒,問道:「疼麼?」
香蘭一怔,摸了摸臉,方才覺出臉已經腫了,這一碰疼得如針扎一般,恍然想起昨夜她挨了那高瘦男子一記,只是當時只顧慌亂,又天寒地凍,這半面臉早已沒了知覺。她搖搖頭道:「不疼。」
林錦樓剛欲說話,忽地舉起弩箭,眼睛直勾勾盯著身側的蘆葦盪,那蘆葦盪中,忽然現出了趙月嬋的臉。她頭髮蓬亂,裹了一件披風,形容狼狽悽慘,全然不復當初濃妝艷抹的嫵媚之色,卻仍難掩一張國色天香的俏臉,唯有眼睛紅腫,臉上神情冰冷,嘴唇凍得發白,有一股子說不出的絕望。
林錦樓一怔,皺起眉,奇道:「趙月嬋?」
趙月嬋靜靜道:「是我。」頓了頓道,「可見造化弄人,想不到竟在此處遇著故人了。昨夜我就瞧出是你們。」
林錦樓問香蘭道:「她怎會在這裡?」
香蘭小聲道:「昨夜有人搶了他們的車馬,她哥哥死了,她……」她看了趙月嬋一眼,含糊著未說下去。
趙月嬋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老娘好得很!好得很!」她笑了幾聲,卻難掩哽咽,忽一行哭一行罵道:「老娘怕甚!老娘怕甚!至多不過當老娘嫖了男人罷了……呸!畜生,都是畜生!……欺負我的,欠了我的,我百倍千倍討回來!呸!畜生!統統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死無葬身之地!」她哭著罵著,間或咯咯笑起來,哭得愈發厲害。
林錦樓似是明白了,沉默半晌,方才平靜道:「芙蓉是怎麼沒的,你心裡清楚得很,這是你的報應。」
趙月嬋渾身一震,臉上掛著淚,前仰後合笑了幾聲,仿佛瘋子一般,問林錦樓道:「如今你可滿意了?」
林錦樓不語,將手上的弩箭收了回來,側過臉不再理她。
趙月嬋用手捂住臉,哭聲最終變為嗚咽,渾身顫抖,哭聲似斷似續,低不可聞了。
香蘭嘆了一口氣。她厭惡趙月嬋入骨,從未想過報復,再見此人只想遠遠躲開,可如今她這番形容,香蘭忽覺自己的心軟了一塊,只覺趙月嬋又可恨又可憐又可悲。
趙月嬋哭了一回,忽抹了一把臉,盯著香蘭手上的點心,啞著嗓子道:「能不能……給我點吃的……我……」
香蘭沒有猶豫,從錦囊里拿了塊點心遞與她。林錦樓擰起眉,如今情勢未明,他們還不知在這裡困多久,每一口乾糧都珍貴如珠。此時香蘭已低下頭,將剩的半塊點心餵到林錦樓口中,林錦樓盯著香蘭的臉,終究什麼都沒說,卻輕輕捏了捏香蘭的手。
趙月嬋拿著點心半晌未吭聲,仿佛說了一句什麼道謝,只是這聲音太微弱,夾在西北風裡轉了轉便消逝了。
林錦樓吃了點心,實在撐不住便沉沉睡去。香蘭重新為林錦樓上了藥膏,只見他兩肩上傷口已不再流血,胸口的箭傷卻極重,著實令人擔憂。
趙月嬋背對著他二人坐在幾步之遙的地方,彼此間皆無話可說。
第306章 猙獰(六)
此時已天光大亮,天色依舊陰沉,風聲漸悄。
林錦樓昏睡不醒,趙月嬋亦沉靜不語,時不時傳來幾聲咳嗽。
香蘭把斗篷裹得愈發緊些,半睡半醒的打了個盹,忽聽不遠處傳來喊殺聲,她一激靈起來,忙不迭四下張望。只見山腳下正有官兵在廝殺,一伙人且戰且退,離蘆葦盪越來越近,另一夥則窮追不捨。香蘭辨不清來者是敵是友,只覺得一陣哆嗦,唯有緊緊握著弩箭,守在林錦樓身側。
趙月嬋滿面驚恐,渾身瑟瑟發抖,拼命往後退將身形隱在蘆葦叢中。
嗖嗖!
羽箭襲來,卻因風力之故,偏she到蘆葦叢中。香蘭吃一驚,連忙趴下,卻聽見身後一聲尖叫,緊接著傳來「噗通」一聲,似是趙月嬋落了水。
幸而廝殺雙方戰況激烈,皆未發覺此處動靜。
香蘭只聽得水中不斷撲騰的聲音,間或微弱的喊一聲「救命」。她連忙起身過去,只見河面上早已結冰,河岸卻未凍牢靠,趙月嬋正是砸破薄冰落入河之中,唯右手揪住岸上蘆葦,面如金箔,嘴唇無一絲血色,卻怎麼也掙不上岸,卻拼命掙扎,一團血色從河水中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