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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第303章 猙獰(三)
西北風呼嘯,林間幽暗。
雪地里兩頭躺著兩個方才決一死戰的人。
一聲呻吟,林錦樓緩緩睜開了眼,只覺唇邊有濕意,更覺喉嚨乾澀,不由伸舌去舔,俄而便有人托起他後腦,用清水餵他,他大口喝了一氣,想掙紮起來,深入骨髓的疼痛令他大聲叫了起來。如此疼痛令他愈發清醒了些,扭頭一瞧,只見香蘭正把他的頭抱在懷裡,把湯婆子裡的水餵給他喝。
他又喝了幾口,慢慢吞咽,方問道:「盧,盧韶堂呢?」
香蘭小聲道:「死了……」
「你……怎麼不逃命去,反到這兒來?」
「……」
「……你去翻翻盧韶堂的衣裳,行軍之人,身上必帶著些傷藥。」
香蘭咬咬嘴唇,小心將林錦樓放下,去翻動盧韶堂的屍首,她手早已凍得發軟,伸展不能,便將手伸入衣內,放到腋下暖了暖,又連忙翻找,果真在腰帶上找到一隻錦囊,打開一瞧,裡面有三隻瓷瓶兒及零零散散其他物什,連忙拿去給林錦樓看。
林錦樓命她將瓷瓶兒里的東西倒出來給他看,一瓶兒乃藥丸,一瓶粉末,一瓶乃膏狀之物。林錦樓聞了聞藥丸,吃了一顆壓在舌下,讓香蘭把他衣襟解開,把藥膏塗在他傷處,這一塗藥引得一陣劇痛,他面色慘白,竭力忍住不曾大叫,渾身冷汗淋漓,整個人已像從水裡撈出來的。香蘭掏出帕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汗水和血跡,將盧韶堂腰上系的汗巾子扯下,為林錦樓包紮傷口,又忍著不適把倒地死屍的頭巾解下來包紮林錦樓的胳膊。
林錦樓又躺了片刻,勉力掙扎,一手扶著樹幹一手撐著香蘭便要站起來,幾次三番不成,香蘭忙勸道:「要受不住再歇一會兒罷。」
林錦樓喘著粗氣搖頭道:「不成,只怕叛軍大軍不多時便要過來,在此處無疑送死。」他命香蘭將盧韶堂的弩箭遞與他,又命把盧韶堂的馬牽過來,咬牙拼命站起,掙扎著爬上馬背,又要拽香蘭上來。
香蘭面帶憂慮之色,搖了搖頭。
林錦樓此刻已無力爭辯,伏在馬背上,指著密林一端道:「往這個方向。」
臨行前,香蘭解下一名弓箭手的皮毛手套套在手上,湯婆子繫於腰帶,仍把毯子蓋在林錦樓身上,牽了馬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去。
香蘭渾身已經凍木了,風吹來,臉似刀割一般,眼睛將要睜不開了。行了一時,終於出了密林,因大雪覆地,也辨不清前方是否有路,香蘭欲問林錦樓,只見他伏在馬背上一動不動,大駭之下忙去探看,見鼻息尚存,方才舒了一口氣。又抬頭看看茫茫前路,眼下只能硬著頭皮一徑兒向前了。身後隱隱傳來喊殺聲,香蘭不敢回頭,只加快步伐,牽著那馬兒快行。
走了不知多久,腳下的路漸陡,顯然已是下山,香蘭腳上的鹿皮靴不耐山路,幾次腳下一滑,整個人便跌到地上,她忙又站起來,一手揉著痛處,一手拽著韁繩繼續往前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或許半個時辰,香蘭只覺又累又乏,再難前行。忽然見到前方竟隱隱現出火光,香蘭又驚又喜又怕,牽著馬往前蹭了幾步,只聽一陣喊殺聲,香蘭忙止住腳步。此時喊殺聲越來越近,似是一眾人在圍攻車隊,那車隊倉皇之下往香蘭這處跑來。
香蘭大驚,做瞧右看,唯有一旁尚有青松翠柏,嶙峋巨石後可安身躲藏,可馬太大,竟一時藏不進去,香蘭情急之下,扯住林錦樓拽下來,一下將她壓在身下,她連忙爬起,見林錦樓乃仰面著地,並未壓著胸前傷處,方才鬆一口氣,連拖帶拽,將人拉到岩石後,香蘭已是氣喘吁吁,剛想去牽馬,卻見那馬已回過頭,噠噠噠的跑掉了。
此時已無暇多想,香蘭先去瞧林錦樓,只見他仍昏迷不醒,她靠在石後悄悄往外看,只聽喧囂聲、叫喊聲愈來愈烈,那車隊中發出恐懼尖叫,聲音高亢,顯見是有女眷,只聽那聲音愈發近了,只見幾輛馬車沖了過來,車上火光沖天,應是中了火箭,馬車上匆匆奔下老弱婦孺等,四散逃竄,借火光看,皆穿著皮毛綾羅上等富貴衣衫,廝殺之人接踵而至,揮刀相向,有穿家丁衣裳的人正奮力抵抗。忽聞慘呼聲,只見一身穿狐狸皮襖的華服男子身首異處,那人頭咕嚕嚕轉過來,赫然是趙綱的臉!香蘭只覺驚恐,將林錦樓腰間的弩箭抓在手裡,身子瑟瑟發抖。
廝殺聲愈發小了,香蘭躲在石頭與翠柏間,眼睜睜見來人將車隊中的人砍死,因搏鬥甚慘烈,追殺之人也折損不少人手,最後只餘四人,其中一人身受重傷,倒在血泊中呻吟。他們從著火的馬車內拖出幾隻沉甸甸的大箱,打開一照,只見裡面皆是各色金銀黃白等物,另有古畫珍玩等,不由歡呼起來。
忽然,有人從不遠處拖來一個婦人,不由興奮大喊。
餘下幾人立刻撲了過去。
那婦人不住尖叫掙扎,又踢又咬,來人將其制住,抬起來便走,擠眉弄眼,口中說笑皆帶著不懷好意之情。
那婦人頭來回狂擺,高聲尖叫道:「畜生!畜生!放開我!放開我!」聲音竟十分耳熟。
香蘭登時辨認出來,那婦人竟是趙月嬋!
她愣住,不由站了起來,只見那三名男子直將趙月嬋按在地上,香蘭縮回身子,閉上眼不敢再看,旋即傳來趙月嬋的哭喊聲及男子們猥瑣的笑聲。
香蘭雙手捂耳,靠著石頭茫然坐於地上。趙月嬋怎會在此處?方才斬殺之人亦有她兄長趙綱,那這幾輛車所載的皆是趙家的人?
趙月嬋哭喊掙扎,香蘭只覺心裡一陣一陣被什麼東西揪著。當初趙月嬋害她之心狠毒至極,她曾恨之入骨,後隨時光流逝,當初恨意慢慢消減,逐漸變為厭惡,如今此人遭此報應,她本該覺著心裡出了口惡氣,可她聽著趙月嬋悲慘哀嚎,卻赫然發覺自己心裡並不痛快。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悲慟,夾雜著同情、憐憫,驚懼,她此刻只覺得趙月嬋可憐。
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漸悄。香蘭又大著膽子向外張望。只見那三名男子舉著火把圍在那幾個箱子前,把箱子一個個重新抬到唯一一輛未被燒毀的馬車上。待整裝至一半,只聽那重傷男子在地上呻吟,喊了幾句,又有一身材高瘦的男子連說帶比劃,像是讓他們幾人將重傷之人也抬到馬車上。只是馬車太小,將他裝了,必然不能再盛箱子,故而其餘三人皆搖頭拒絕。
那身材高瘦男子顯見十分不滿,大聲嚷了幾句,幾人爭執起來,因離得稍遠,香蘭並未聽清。忽然,只見其中一男子朝另一個使了個眼色,那人微微點頭,赫然從腰間抽出兵刃,「噗」一刀刺入重傷之人的胸膛!那人腿伸了伸,頭一歪便咽了氣。
那身材高瘦的男子高聲悲呼,擎著手中的刀回手砍在行兇之人的手上,那人慘呼一聲,手掉落在地,兩人登時扭打一處,另一名男子竟袖手旁觀。那身材高瘦男子顯見有些武藝,幾個罩面下來,竟一刀砍死了對手,回過身,冷冷的看著另一人。
那人竟笑了起來,說了幾句什麼,身材高瘦之人沉默半晌,顯見是被說服了,同那人一道,將剩下的兩隻箱子搬到馬車上,可正當那人低頭去拖趙月嬋之時,身材高瘦男子忽然抱住那人的頭,匕首狠狠在那人胸前扎了幾刀,那人呻吟一聲倒地,那男子又連扎幾記,那人遂不再動彈了。
身材高瘦男子喘著粗氣癱坐在地上。香蘭只覺心驚肉跳,頃刻間便結果了這幾人,如今這身材高瘦的男子便要獨霸劫來的錢財珍玩了。
正此時,林錦樓忽然咳嗽起來,咳得口鼻都噴出血來!這一咳猶如石破天驚,嚇得香蘭一身冷汗,一面用袖子去擦林錦樓咳出的血,一面在他耳邊急促低語道:「大爺,你輕聲些,外面有歹人……」
林錦樓半閉著眼,仍不住劇咳,他抓了一把雪塞在口中,混著髒泥髒土,想讓咳聲輕些,一面將左腿蜷起。香蘭心急如焚,一把抓起那弩箭,牢牢握在手中。
那身材高瘦的男子顯已聽到異動,不由順著聲音一路尋過來,走得越近,越能瞧見雪地上痕跡凌亂,不由握緊了手中單刀。
香蘭藏在石後,只聞心跳如擂,手按在弩箭扳鈕上,可雙手已凍得沒有知覺。此時,只見一道身影閃了過來,香蘭情急之下忙去按動弩箭扳鈕,可她手指早已凍得毫無知覺,竟扣動不能。
那高瘦男子顯是怔住了,看看渾身是血的林錦樓,又瞧瞧香蘭,忽而哈哈大笑起來,居高臨下道:「想不到想不到,今日竟還撿到了這樣的便宜。」一行說一行抓住香蘭。
第304章 猙獰(四)
香蘭大驚,情急之下只得抄起湯婆子便砸,那人一時未料香蘭發威,頭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記,不由勃然大怒,一巴掌扇下去,香蘭只覺頭目森然轟鳴,眼前金星直冒。
那男子恨聲罵道:「臭娘們兒……啊!」
他剛罵到一半,原本倒在地上的林錦樓忽然彈了起來,從背後一把抱住高瘦男子的頭,手中赫然握著一把匕首,直直插入那人的脖子,不待他反擊便迅速退開,一把拽起香蘭,將她拉入懷內,往後退了好幾步,再難行動,不由靠在樹幹上大口喘息,不住咳嗽起來。
那高瘦男子雙手捂著脖子,掙扎著,瞪著他們二人,臉上滿是驚懼、憤恨、絕望,他大叫著衝來,行至一半腳下便踉蹌起來,身子撲在雪地中,抽搐幾下便再無動靜了。
林錦樓滑坐到地上,香蘭忙去找瓷瓶兒,把藥丸送於他吃,林錦樓歇了一時,神色懨懨道:「去把匕首拔下來,刀鞘在我左腳的靴子裡,你把它插進去。」
香蘭唯有照做,奓著膽子上前,將匕首拔出,在那男子衣服上蹭干血跡,放入刀鞘,重新插進林錦樓靴子裡,摸了摸林錦樓的臉,只覺一片冰涼,她咬緊牙根,剝下死屍身上的大毛皮襖,來到林錦樓跟前,將他身上的玄色斗篷脫掉,把皮襖與他穿,復又將斗篷系好。只聽林錦樓聲音微弱道:「你去剝幾件死人厚衣裳穿,冬夜裡這樣冷,只怕撐不過去。」言罷又閉上眼。
香蘭心中著實憂慮,可此時已無暇多想,找到一件皮毛襖子穿在身上,又剝了兩件死屍身上的厚重大毛衣裳、披風等物,用薄毯來包好,背在身上。忽見馬車旁有一摔得四分五裂的大食盒,各色面點果子滾了一地,她忙把腰上的錦囊解下來,把點心一股腦兒裝了,累得氣喘吁吁。
加了衣裳,又忙了一番,她覺著暖和多了,把冰冷的手放在脖頸上暖了暖,見四下里仍有馬匹,便欲牽一匹與林錦樓騎。剛走上前,忽聽有呻吟嗚咽之聲,餘光瞥見地上有團黑影不斷扭動,不由嚇了一跳,舉著單刀小心翼翼湊上前,卻發覺蠕動的黑影竟然是趙月嬋!她衣裳凌亂倒在雪地里,渾身五花大綁,見香蘭上前,雙眼中亦滿是驚訝又湧出絕望之色,不由愈發掙紮起來,目光中乞求之意甚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