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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正此時林錦樓走進來,見林東繡和德哥兒在碧紗櫥里的大炕上睡著,招手將香蘭引到臥房裡,香蘭見他板著臉,心裡不由惴惴,忽聽見有極細微的「咪咪」叫聲,不由奇道:「這是什麼聲兒?」

    林錦樓仍皺著眉,臉拉得老長,從懷裡抓出一隻咪咪叫的奶貓兒,塞到香蘭懷裡道:「方才送過來的小玩意兒。」

    香蘭驚喜道:「這是哪兒來的?」見那貓兒玉雪可愛,忍不住抬起頭對林錦樓笑了笑。

    林錦樓一怔,臉色稍好了些,半晌才道:「山東臨清的獅子貓,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對兒,在莊子上下了這一窩,本有三隻,要進給宮裡,這隻鬧了病就留在莊子上,想不到竟又好了。方才莊子上的莊頭送過來,爺瞅它一雙眼睛怯生生的,跟你像,留下給你做伴。」

    那貓兒咪咪叫著往香蘭的懷裡拱,不知是怕還是冷,渾身哆哆嗦嗦,如一團毛茸茸的球兒,香蘭心裡一下便蘇了,雙手抱起來仔細瞧了瞧,摸它肚皮圓滾滾的,見几子上有個灰鼠大毛的手筒子,忙把貓兒放到手筒里,放在床上。那團毛球兒又細聲細氣的叫著,往手筒外面爬,四隻爪子蹣跚笨拙,憨態可掬。香蘭坐在床邊用手指頭撥弄小貓兒頭上的絨毛,那貓兒便用圓滾滾的眸子瞧著她,細細叫著去蹭她的手,香蘭忍不住笑起來,小聲說:「是公的還是母的?」

    林錦樓坐在她身邊,道:「公的。」頓了頓又說:「我小時候老太太也養過幾隻,叫什麼月影、金絲、垂珠、繡虎、印星。」

    香蘭想了想,笑著說:「你瞧它一眼黃一眼碧,該叫『鴛鴦』才是。」

    林錦樓「哦」了一聲,道:「『鴛鴦』是什麼爛名字,它是只公的,日後打遍貓中無敵手,旁人一贊,說『好個威風的小霸王,叫什麼名兒?』一說叫『鴛鴦』,就好像塗脂抹粉的小娘子似的,氣勢全沒了,叫什麼『獅王』、『震虎』、『雪裡將軍』才相得益彰。」

    香蘭看著眼前嗚咪叫,惹人憐愛的小東西,聽林錦樓說其日後「打遍貓中無敵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你怎麼整天打啊殺的,養只貓也讓它那麼好鬥。」

    這一記白眼在林錦樓眼裡滿是風情,又嫵媚又可人,他心一下便飄起來,臉上終於冰霜開化,呵呵笑著轉過身,同香蘭一道去看那隻四處亂爬貓兒,鼻間嗅到她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他耳目過人,方才同袁紹仁說話時,知道香蘭從屋中出來,屏風下恰露出她吉祥八寶刺繡的裙擺,又見她聽宋柯之事便站住,心裡登時不是滋味。正巧莊頭送貓,他藉故出來,本想質問幾句,給她臉子瞧的,孰料見她對自己笑一笑,滿腔的不快竟漸漸煙消雲散了。

    香蘭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暗想:「方才臉還拉得跟什麼似的,好像欠他八萬貫錢,這麼一會兒又笑了,這陰晴不定的性子真要命。」她這一偷看,發覺林錦樓正盯著自己瞧呢,不由有些心虛,立時找了個由頭將話引開,隨口道:「怎麼宮裡進貢貓兒的事你都管?」

    「啊,你當爺過得容易?如今風光還不是仗著手裡有兵,養這麼一支軍,對上得討好貴人,對下得想方設法賺銀子,這貓兒就是哄宮裡老太后歡喜的。」他一面說一面伸了長腿,拍了拍那貓兒的頭,「這叫投其所好,各條大路才走得順暢。爺養這麼些人,未搜刮一文民脂民膏,還不全仗這些手段。也虧得是爺,換個旁人都不成。」

    香蘭見他臉上隱帶得色,有一股子笑傲朝堂、檢視三軍的勁頭,香蘭想腹誹他傲慢,可又嘲笑不出,想到林錦樓行住坐臥皆前呼後擁,眾人恭敬扶接,原先江南一帶免不了水匪盜徒,因有他坐鎮,連剿了幾窩匪,正是太平安穩,倭寇土匪不敢來犯,不是每個世家公子在年紀輕輕都能立下這樣一番事業,威勢凜然。

    林錦樓忽然伸手摸了摸香蘭的臉,仿佛不認識她似的,看了好久,低聲道:「香蘭,你就跟著爺好好生生過日子,別胡思亂想那些有的沒的,成麼?」

    他冷不丁忽然說起這個,香蘭默不作聲,把貓兒摟到身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摸著,心裡頭一下子空落落的。林錦樓捏住她的手不說話,屋裡一時靜下來,林錦樓長長出了口氣,香蘭抬起頭,只見他正瞧著別處,說:「從小老太爺就教我怎麼光耀門楣,老爺政務忙,鮮少顧家,太太說她一輩子的指望都在我身上。小時候習文習武拼死拼活,長大了大兵打仗,幾番出生入死,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他摩挲著香蘭的手,卻不看她,「這些年許是我老了,或是生離死別見得多了,如今回來想有個知疼著熱的人……」

    香蘭只覺眼眶發熱發紅,她立刻低下頭,淚珠兒一下便迷了眼,她強忍住,假借去抱小貓兒,側過身子將淚拭了,並不搭那話頭,只佯裝無事道:「大爺渾說什麼呢,你春秋鼎盛,怎麼就老了……」她抬起頭,只見林錦樓正直直的看著她,兩人靜靜對視了良久,香蘭眼眶又紅了,前途迷惘,她不知該往何處去,也不知該如何說,只好掩飾著笑了笑,低下頭道:「大爺,永昌侯還在外頭,讓他久等著不好。」

    林錦樓亦笑了笑,站起身,像拍那小貓兒似的拍了拍香蘭的頭,道:「是了,讓他就等著不好,老袁比爺還年長呢,他都沒嚷老,爺怎麼能說自己老了呢。」

    其實蒼老的是她自己。這幾年輾轉掙扎深刻入骨,將她磨成一個圓,仿佛令人一夜滄桑。她偶爾回首,只覺是在看另一個自己,前世已漸漸成了模糊的剪影,這一世的青蔥年華也已成泛黃舊夢,皆淹沒滾滾紅塵,永不能再現。

    黃昏時分,林錦樓命人備轎,眾人一併到莊子一側賞梅,吉祥、雙喜、桂圓等手裡拿著剪子,手裡托著瓶兒,林錦樓說哪枝好,便上去把哪枝下來,插在瓶內。德哥兒對花兒朵兒的沒興致,聽說莊子上捉了一隻鷹,一疊聲嚷著要去看,袁紹仁也怕他凍著,順勢領著他回去瞧鷹去了,這父子倆一走,林東繡也坐不住,幾次三番給香蘭使眼色,香蘭便瞅了個時機,裝著不經意似的對林錦樓道:「今兒個中午我同四姑奶奶聊了聊,她在娘家有些地方不太順意似的。」

    林錦樓將一朵梅花剪下來,順手插在香蘭髻中,漫不經心的「哦」一聲。

    香蘭道:「聽說僕婦們不大聽使喚,還有四姑爺幾個老姨娘也同姑奶奶不對付,她到底年紀小……」

    林錦樓是個聰明人,聽到這裡已明白了,回頭看了林東繡一眼,哼一聲道:「她跟你張嘴,讓你求爺替她撐腰?」

    還未等香蘭說話,便道:「活該讓她受磕碰長記性,她剛嫁過去沒幾天,把永昌侯府鬧了個雞犬不寧,從上到下,沒有一件事兒不挑理的,得了理的事愈發不饒人,上上下下幾乎讓她得罪遍了。原本她來求爺一回,爺以為她真受冤枉欺負了,回頭一問老袁他嬸子,敢情不是那麼檔子事兒。這事你少管,聽見沒?回頭讓太太好生教訓她一回。」

    香蘭點了點頭,心說:「難怪永昌侯待林東繡只是尋常客氣,態度言語間隱有疏離之意,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時只聽有急促馬蹄聲,林錦樓近身侍衛溫如實策馬到近前,未等馬站穩便翻身下來,急匆匆跑到林錦樓耳邊,悄聲附耳幾句,林錦樓立時便沉了臉色。側過身吩咐道:「護送你們姨奶奶、姑奶奶回去。」又對香蘭道:「爺先回去,你們也收拾回家,趕明兒個再帶你們來。」言罷命人牽過馬,翻身上馬去了。

    香蘭、林東繡二人也只得跟著回去。進了屋,雪凝連忙打發人打熱水與香蘭燙腳,又張羅廚房端薑湯來。香蘭穿好鞋襪,忽覺少了些什麼,不由問道:「那隻小貓兒呢?」

    雪凝東瞅西看道:「方才還在被上趴著呢。」一面說一面尋找,可找了一圈兒仍未瞧見蹤影,心裡一沉道:「糟糕,方才打水時敞著門,莫不是跑出去了罷?」一面說一面推門出去找。

    香蘭也急起來,道:「外頭風大,還不生生凍死它。」不管不顧,也披了斗篷出去。此時外頭一片漆黑,唯有廊下的燈籠隨風搖曳,香蘭一手提著燈籠,低聲喚著,俯下身子仔細尋找。經過西廂房時,忽聽裡面傳來一聲短而急的哀嚎,香蘭站住,再仔細聽便無有聲響了,她以為聽錯了,又低下身子,口中「咪咪」喚著,此時更大一聲哀叫傳出來,香蘭嚇一跳,不由好奇心起,走到西廂牆根,用手指戳破窗紙向內看去,只見屋內燈火通明,林錦樓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面沉似水,他兩個極信重的幕僚站在兩側,溫如實手持鞭子立在一旁。一男子五花大綁倒在地上。

    林錦樓冷冷一哼,便聽「啪」一聲,鞭子抽在那人身上,那人又是悶聲哀叫。

    「只要老老實實交代,到底是誰指使你來的,在林府里做幕僚究竟刺探何事,爺就饒你一條命。」

    那人呻吟道:「我講的句句實情……」

    「鐵嘴鋼牙,蒙你爺爺你還嫩點。」言罷便聽「咔嚓」一聲,那人一聲極痛苦的慘叫,緊接著沒了聲息,似是暈了過去。

    香蘭嚇了一跳,只覺心「怦怦」直跳,腿已軟了。林錦樓這段日子待她和顏悅色,她幾乎快忘了他本便是這般凶神惡煞。此時傳來潑水聲,那人不斷呻吟,仿佛又醒過來,繼而疼得渾身亂顫,臉上涕淚橫流。

    林錦樓懶懶道:「怎麼著?能跟爺好生說道說道了?」

    「……」

    「不說?那爺就再斷你一條胳膊。」

    「不不,別別……」只聽「咔」一聲,那人慘叫悽厲,喉嚨里再壓不住哭號之聲。香蘭再也不敢聽,靠在牆上,顫著腿想往回走,卻聽那人斷斷續續哭道:「小人……小人是受戴大人指使來的……」

    「戴大人?哪個戴大人?」

    「翰林院的戴慶戴大人。」

    林錦樓一怔,他只知道戴慶娶了趙月嬋做填房,二人平日素無往來,因問道:「他指使你做什麼?」

    「戴大人疑將軍與前太子有舊,暗中謀反,將此事報與了二皇子,讓小的到將軍府上做幕僚,打探內情……」

    只這一句「前太子」、「謀反」,驚得香蘭往後又退幾步,她忙不迭提著裙子往回跑,慌亂中裙擺絆住腿,摔在地上,屋中人立時警覺了,溫如實大叫一聲:「誰?」抻出刀便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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