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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原來袁府大小俗務由袁紹仁嬸母賀氏照拂,自林東繡進門第二日,賀氏便將中饋交由林東繡。林東繡自然躊躇滿志,意圖放開手腳大幹,可仔細品了兩日,卻發覺府內不光宿弊眾多,主子僕婦之間亦是盤根錯節。
「……賀氏畢竟是侯爺叔母,不過代管,哪裡願意得罪人呢,府裡頭下人管束不嚴,吃酒耍錢,丫頭小廝還有那些年輕媳婦兒和管事們也關起門來胡天胡地,這還不算,帳面上貪墨公中的錢,虛報瞞報,另有手腳不乾淨的偷拿東西,名冊和庫里的東西對不上,白瓷碗幾乎都要讓人拿光了,這可好,丟了個爛攤子給我,你說讓人氣不氣?這還不算,最惱人的是那些不相干的親戚們,侯爺那幾個姨娘家裡的叔叔哥哥、侄男甥女們也都領著差事,狐假虎威的扯著大旗干齷齪勾當,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我陪嫁過去的人,明里暗裡的受擠兌,我稍一懲戒那些刁奴,那幾個老姨娘就哭著喊著出來跪著求開恩,連侯爺都要我算了,我……」林東繡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里里外外都等著看我笑話,賀氏也瞧我不順眼,凡事挑剔,如今我說句什麼竟都不太管用似的。」
香蘭道:「你怎麼不回去跟太太討主意?還有韓媽媽呢,太太不是把她給了你?她年紀大見識廣,好的壞的多跟她商量商量。還有夏姑姑,她是一等一的精明人,當初不是允了要隨你去侯府住一段日子麼?」
林東繡鼻尖發紅,長長出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心裡是憋口氣,當初老太爺和太太瞧不上我,我心裡知道,我也是憋口氣,存心做出一番事業讓他們瞧瞧,哪能打臉去求太太?韓媽媽倒是給我出了幾回主意,可我覺著不頂用。夏姑姑前幾日被宮中宣去了,聽說因永成公主待嫁,夏姑姑是辦老事的了,特被宣去協理。」又去握香蘭的手道,「好香蘭,如今我正正有一樁事要求你。」
香蘭奇道:「求我?」
林東繡道:「正是。我新嫁,侯爺與我不過相敬如賓,他又忙忙碌碌的,平日裡與我說話都不過三五句,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怎在侯府立足?大哥哥同侯爺私交甚好,倘若能來侯府一趟,或是同侯爺提一提,讓他凡事都能與我一個通容,我也好在府里施展手腳罷了。都知道你是大哥心尖兒上的人,香蘭,好香蘭,勞煩你替我同大哥哥好生說說。」
香蘭方才恍然,怪道林東繡今日對她比往常更客氣到十分,又與她訴苦,原來是拐彎抹角想請林錦樓去侯府替她撐腰,便道:「既如此,你自己同他講豈不更好,何苦隔著我這一層?」
林東繡縮縮脖子道:「早幾日同他講過,大哥沒答應……」
香蘭瞧林東繡的臉色,便知林錦樓當日定然沒給她好聽的,他不肯相幫,便知實情也未必全然如林東繡所言,只是林東繡雖愛挑唆生事,可心性到底不壞,又被夏姑姑規矩得有了些模樣,如今委屈成這樣,也足見得袁家的家不好當了。
豪族旺門婦,旁人提起來皆覺著光鮮體面,可嫁入這等人家的媳婦兒卻各有辛酸,若無相當的心胸、見識、忍耐和德行,怎堪得起這貴族世家裡高高位子上的這一碗飯。
香蘭道:「我自然同大爺提,至於他答不答應我便不知了,他那個性子你也知道。」
林東繡喜道:「還勞煩你多說幾句好聽的,幫了我這樣大的忙,我承你的情。」
香蘭頓了頓道:「不過幾句話,也不值當謝什麼,只是四姑奶奶還要自己多權衡理事,倘若下回再遇到難處,大爺也不能回回都去替你撐腰。」
林東繡冷笑道:「我知道,眼下過了這一關,我心裡早就擬好了章程,有一個算一個,我全記在心裡頭,等我在府里站穩了腳跟,呼風喚雨的時候,敢踩著我的,欺負我的,妄圖拿捏我的,我都叫他們千倍百倍的還回來!」
香蘭愣了愣,忍不住道:「冤冤相報,倘若懷了這樣敵對的心,日後家裡必然鬥爭不絕,無有寧日了。」
林東繡哼道:「你以為如今就有寧日了?都欺到頭上,我再不吭一聲,便人人以為我是個死的,日後還不反了營,我還如何管束治家?」
香蘭勸道:「治家理家都是以和為貴,立好規矩,以此管束,賞罰分明便是,還是以中庸寬仁為策。長遠看看,人生在世,吃虧是福,人人都長著眼,你寬厚愛下,自然得人心,家中興旺平和,侯爺歡喜,自然對你生敬重,與之一比,平日裡受的委屈也便不算什麼了。」
林東繡冷笑道:「我可沒你那麼好性兒,我是主子,本就是他們容忍我的份兒,憑什麼反過來讓我寬忍他們?」
香蘭瞧了瞧林東繡的臉色,知道多說無益,遂閉上嘴。林東繡亦不願再提,便尋了旁的話道:「你身子如何了?我瞧你氣色比原先強些。」又仔細瞧了瞧香蘭的臉,道:「不光氣色,我看你面相都改了。」
香蘭笑道:「倒不知四姑奶奶何時學會相面了?給我占一卦如何?」
林東繡搖搖頭道:「不是玩笑。最初見你那時,不過覺著你生得好,瞧著是溫順,可從骨子裡透出那麼一股子清高,倒不知你個丫鬟能傲氣個什麼,讓人沒的討厭。到後來更了不得了,旁人說你一句,你等著十句奉還,一副牙尖嘴利模樣。後來漸漸瞧著便平和了,什麼事兒都能往肚子裡盛,原以為姜家這樣缺德,你必要大鬧一番,倘若是我,必鬧得滿城風雨,讓旁人都知道姜家什麼嘴臉方能解恨,誰知你竟這樣不聲不響的,難不成是大哥哥把你脾氣磨沒了?」
香蘭一愣,旋即又笑笑,並未搭腔。豈止是林錦樓,這幾年跌跌撞撞,她每走一步皆是血淚,每一步都令她蛻變,看清自己渺小,磨掉清高強硬,變得謙卑柔軟,因自己遭受坎坷,便更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懂得憐憫和慈悲旁人的困苦和錯處。
下藥事發,她本抱著希望能出府,可最終仍是心灰意冷。纏綿病榻時,她將兩世為人點點滴滴都回憶一遭,忽覺自己太過執著糊塗。倘若她當真命運不濟,一輩子困在林家,她莫非真要走嘉蓮的老路,在鬱鬱寡歡中將自己化成一團死灰?其實千劫萬劫折磨自己,為之放不下,為之輾轉哭泣,為之心痛欲碎的,只不過是個念頭而已。時至今日她仍然想出府去,可日子裡有太多事尚需感恩,境隨心轉,她慢慢學著不再讓這個執念日日夜夜齧噬其心,令她痛苦難言。
雪凝進來添茶,又重新擺了果品,林東繡吃了一口熱茶,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今兒來的路上竟碰著故人了,你猜是誰?」
香蘭道:「誰?」
林東繡道:「竟然是宋柯!在官道驛站上碰見的,侯爺問驛站里要熱水沏茶,我們也下去歇歇腳,沒成想宋柯也是攜著家眷來在那兒,他媳婦兒鄭靜嫻,還有他兒子,一晃都能滿地跑了,說是到京郊串門子來了。因有這一層姻親關係,彼此見了見,宋柯形容未變,鄭靜嫻寒暄幾句,也無甚話可說的。」
香蘭喃喃道:「原來是他,也不知他如今過得可好……」心中到底有些悵然。
林東繡又同香蘭說笑了一回,也犯了困,合著衣裳躺在炕上挨著德哥兒睡了,香蘭卻無倦意,想著林東繡的囑託,暗道:「不如當下便把林錦樓喚來,同他說這事,他答不答應我都已盡心盡力,也好有個交代。」叫了雪凝兩聲,卻無人應答。原來丫鬟們行車一路亦是人困馬乏,見主子們聊天說笑,無甚吩咐,便都紛紛到罩房裡歇著去了。
香蘭便出來尋找,屋外放一扇大屏風,林錦樓同袁紹仁正在外頭明堂里吃酒說話,香蘭剛要繞到一側過道內,便聽袁紹仁道:「今兒來的路上竟碰見宋柯了,挾著妻兒,說是要到郊外串親戚。這冰天雪地有什麼親戚好串?想來是京里風聲不太平,他岳丈命他們出來躲躲。」
香蘭一聽這話便頓住了腳。
只聽林錦樓道:「宋柯他老丈人一向替二皇子搖旗吶喊,蹦躂忒厲害,兩個月前被同僚聯名彈劾,聖上一怒擼了他的官職,罰沒大半家產,成了殺一儆百的靶子。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東宮的手筆。二皇子也不含糊,昨兒個使手段害死趙晉,雙方各斷一臂膀。」
「宋柯倒是有真才實學,倘若因奪嫡之禍殃及前程便十分可惜了。」
林錦樓哼了哼,顯是極不同意。
第297章 出遊(四)
袁紹仁笑兩聲道:「你甭不服氣,宋柯稱得上一流人物,文博達昌,詩詞秀逸,頗有心計城府。聽說顯國公原要人舉薦他到湖北任知府,他竟推辭不受,只窩在翰林院裡做個小編纂,生生將顯國公氣個倒仰。也虧得他當日辭而不受,否則顯國公倒了,頭一個便牽連他當池魚。就沖這份清明,便不容讓人小覷了。」
林錦樓道:「聽聞他們翁婿不和,宋柯似是意願擁立東宮,常與人說太子溫厚謙和,有明君之態。這國事牽進了家事,顯國公瞧女婿不順眼,宋柯也不搭理他岳丈,鄭靜嫻左右為難,哄不好這個也勸不了那個,人瘦了兩圈兒,上一遭我娘串門子恰碰上她,見她這模樣嚇一跳,不知她藏了什麼心事,安慰幾句,又哄她的話兒,她還逞強不說,倒是她母親韋氏,撐不住先哭訴一場。」
袁紹仁道:「宋柯如今是打算避禍呢,一紙上書請求外放。」
林錦樓嗤笑道:「他想得美,如今哪有像樣的缺兒,即便有,也輪不到他頭上,顯國公都要倒了。」
「呵,像樣的地方是沒有,不像樣的地方倒還有幾個,上頭八成要准了,也虧得他想得出,你猜他要去哪兒?」
林錦樓問道:「哪兒?」
香蘭亦豎起耳朵去聽,不料雪凝正走過來,見香蘭站在那裡,連忙輕聲問道:「姨奶奶什麼吩咐?」
香蘭一愣便沒聽到袁紹仁的話,亦不好在屏風後站著,只得進了屋,坐在炕上心裡還惦記,暗想:「宋柯兩世為人,都以前程事業為重,今日又遭了這一劫,只盼他平安才好。」長長嘆一口氣,又想:「這一生我們全家欠他天大的恩情,不能就這樣忘了,如今他有了難,自然不可坐視不理……顯國公家產被罰沒大半,宋柯的日子想來也不好過,但不知他要外放到何地做官,何時啟程。我本就是飄萍之人,朝堂之事幫不了什麼,可贈財贈物盡心總是可行的,這一別,興許終其一生都不能再見了。」心裡不由悵然,往事浮光掠影,她竭力不去想,慢吞吞走到桌前,親手倒了一盞茶,心道:「林東繡是個專管九國販駱駝的,兩舌生事,不能朝她打聽,德哥兒年紀太小,亦問不得,這事只怕還要問永昌侯本人,可怎麼能向他遞上話呢?可恨我這一遭出來,知心知底的人都沒帶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