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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香蘭卻不看林錦樓,只看著秦氏道:「太太,太太,我是真心實意這樣說,今日我請大家來親眼瞧我同姜五姑娘撕破臉面,勢同水火,皆因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妾,林姜兩家已請了官媒,婚事勢在必行,倘若太太念著我往日的一點好處,未免我日後無立錐之地,還請放我出去……」

    第292章

    香蘭不敢看林錦樓臉色,只垂了眼皮道:「求大爺開恩……我……」她說到此處忽然哽咽,一串晶瑩的淚珠兒順著眼角滾下來。書染在病床前與她說朝露瞧見姜丹雲下藥之事,她便知道自己如今得了這個時機。讓小鵑請林錦樓和秦氏在隔壁密聽,豁出去拼這一回,一則出了胸口的委屈,為自己討個說法;二則,她已跟林家將娶的大奶奶撕破了臉面,便可順理成章的求出府去。她心裡早已前前後後想了幾遭,如今她手下已有些積蓄,家中也比往日富裕了,倘若出了府,便將田產地業都賣了,舉家搬到外省,收養個男丁替家裡續上香火,她自會悉心教導,日後嫁人也罷,不嫁人也罷,總好過困在深宅大院裡,鎮日裡勾心鬥角,邀寵乞憐,把自己慢慢熬成怨婦毒婦----嘉蓮乃前車之鑑,出府的日子未必如她所願,可不出去,真真是心如死灰。

    秦氏怔住,低頭瞧瞧香蘭,再抬頭看林錦樓,只見長子面色鐵青陰霾,忙拍著香蘭的手強笑道:「傻孩子,你糊塗了,快躺下來閉上眼歇歇。」

    香蘭勉強起來,搖頭道:「求太太,大爺開恩,橫豎我一輩子不嫁人了,不過圖個清靜……我既已討不了日後大奶奶的好,身子已如此,日後只怕也難有身孕,在府里行將就木,日後也無處立足了,我是橫了心的,今日豁出去說這番話,也求太太、大爺憐惜……若說我不真心,天地鬼神,就叫天殺雷劈,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一行說一行掙著起來磕頭。

    秦氏聽了這話亦手腳冰涼,連忙攔住,道:「先躺著,先躺著,先治病,旁的話再提也不遲。」

    林錦樓雙手攥成拳,香蘭的心思他已全然明了,幾欲令他惱羞成怒。他看著香蘭汗濕憔悴的臉,強將怒意壓下,道:「住嘴!此事豈容你置喙!」

    秦氏低聲道:「官媒未請,林姜兩家算不得訂親。」

    香蘭大驚,如同兜頭一棒,頭都暈了一暈,只聽林錦樓道:「袁兄到鎮國公府上尋我,親事還未來得及開口,這也省了一樁麻煩。你好好生生留在這兒,該滾的不是你。」

    香蘭整個人癱軟在床上,眼中一片茫然,一股絕望和難過從心尖里湧上來,她側過臉,合上了雙目。

    林錦樓心頭火直頂得他腦門疼,他轉過身,只見姜曦雲目瞪口呆站在一旁,臉上猶掛著淚花。林錦樓臉上隱隱有層青氣,怒火從兩肋呼呼而出,目光漸漸發狠,上前一把捏住姜曦雲脖子,竟將她提起來,咬著牙道:「好,好,好,竟然是你!」

    姜家頭一遭見林錦樓動雷霆之怒,只見他整個人陰狠戾氣,著實駭人莫名,姜曦雲已是呼吸不能,兩腳亂蹬,臉色紫漲起來。

    薑母大驚,上來去抓林錦樓的胳膊,哭道:「放開我孫女!」姜尚先上前拽住林錦樓的手道:「你這是做甚!還不快放手!」林錦樓揮鬆開姜曦雲往旁一搡,姜尚先兄妹二人便齊齊跌出去,撞倒了一隻海棠式小几子,上面的茗碗茶具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姜曦雲嚇得渾身亂顫,頭上鬢松發散,翠鈿珠花掉了一地,不住咳嗽,臉上涕淚交錯,仿佛一隻受驚嚇的小兔兒,一頭扎進薑母懷裡,一面咳嗽,一面大哭。

    姜尚先怒得滿臉通紅,指著道:「林錦樓,你好大的膽子!」

    林錦樓陰惻惻道:「我這膽子不算大。」言罷一指香蘭,「倘若她有三長兩短,就拿你妹妹賠命,你才知道什麼是大膽。」

    薑母身子晃了晃,面色青紫,似喘不上氣,欲咳卻又咳不出,姜氏兄妹大驚,又掐人中又拍後背。半晌,薑母長嘆一聲,咯吱咯吱吐出一口痰,便又閉眼歪了過去。

    秦氏亦拉著林錦樓低聲道:「姜家縱有天大不是,可這樣鬧下去不免出人命,分明咱們有理,只怕也要變沒理了,還是先送人治病,旁的再從長計議罷。」說著忙忙使眼色打發人把姜家祖孫送走。

    林錦樓陰沉著臉,低頭看著香蘭,瞧她一身的汗,面黃氣弱,往日裡粉嫩的小嘴兒色如白紙一樣,他心裡又恨又怒,直想把姜家人的喉嚨撕爛。又惱香蘭不識時務,仍惦著出去,更令他怒上加怒。

    畫扇、小鵑、靈清、雪凝幾個丫頭皆過來伺候,倒水的倒水,擦汗的擦汗,打扇的打扇,還有將她頭上的發散開,畫扇將她裙子解開,便「呀」一聲,只見褲兒上星星點點,已是淋漓血跡。

    秦氏長嘆一聲:「造孽!」

    林錦樓口中咒罵,走出來嚷道:「人呢?都他娘的死哪兒去了?還不去請張太醫?」正罵著,便瞧見吉祥攙著張世友急急忙忙趕過來,跑得氣喘吁吁滿頭是汗,桂圓在後頭抱著藥匣子。這裡為香蘭請脈,只說操勞太過,唯有靜養,補氣補血,固本培元。重新寫了方子,命人抓藥煎服,又取出一貼膏藥,命貼在小腹上。待藥煎得了,畫扇親手端來服侍香蘭服下,又過了一回,血便漸漸止住不流。

    香蘭神思困頓,似睡非睡,只覺身上作痛,又覺頭昏腦漲,四肢乏力,稍稍一動,忍不住呻吟出聲。半夢半醒時,只聽秦氏低聲同林錦樓說話兒,秦氏聲音低不可聞,林錦樓話語卻聲聲入耳:「病危?姜家以為苦肉計這事兒就能輕描淡寫的揭過去了?笑話,他們以為沖個小妾下手,自己又是主子姻親,有頭臉的人物,這檔子事兒就輕輕巧巧揭過去了?做他娘的清秋大夢……姜曦雲願意跪著賠禮?就算是他老子來跪著也沒用!」

    香蘭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林錦樓虎著臉,坐在床沿上。秦氏坐在繡墩上,面露憂愁之色。

    香蘭咳嗽兩聲,想將身子欠起來,怎奈下半截疼痛,支持不住,又「哎呦」一聲倒下,林錦樓還惱著,瞪眼道:「哎,你起來作甚?疼了罷?活該!」又放低調門,一張臉仍繃得好似凝了霜雪,「哪兒還不舒坦,再請太醫來瞧瞧?」秦氏亦上前來探看。

    香蘭道:「身上好些了,不必再勞師動眾。方才太太跟大爺說話,我聽了隻字片語……」看了林錦樓一眼。

    林錦樓冷笑道:「姜家以為讓姜曦雲跪一跪就把這事圓過去了?倒是打一手好算盤。」說著招手將丫鬟們喚進來伺候。畫扇進來,用秋香色大靠枕講香蘭身後墊高,書染端過一盞極濃的紅棗湯,餵香蘭喝了幾口。

    秦氏嘆一口氣,在床沿坐下來,道:「我原以為姜五姑娘是個厚道的,誰能想到呢……可先前里里外外都誇她是難得心善討喜的孩子,真是……」一行說一行搖頭。她既不喜姜家使這等巧計,又慶幸官媒未請,倘若真勞動鎮國公出面,這親事硬著頭皮也要應下了----尤以聖上仍看重姜家,林姜兩姓交好,因此撕破臉面,也實屬不智。如今她要顧及兩方顏面,恐落下怨仇,還怕長子生事,心中著實憂慮,聽香蘭的話風亦是息事寧人之意,心裡暗暗鬆了口氣,對香蘭又生出幾分喜歡和憐惜出來。

    香蘭微微嘆一口氣,心裡沉甸甸又空落落的。姜曦雲……也是個可憐人,生得這樣美貌,又百般伶俐,還是千金小姐,縱如何乖巧,心裡到底一股子心高氣傲。非是秦氏相錯了人,倘若只是平平常常過日子,姜曦雲必展現大度寬厚,只是情勢將她逼到這裡。大凡人都是在利境時方才展現高風亮節;重重困境,損己利益仍秉守道義,不改其心的,鳳毛麟角罷了……只是此人下手太狠了些,不夠磊落又毫無愧疚,令人齒寒。

    香蘭搖搖頭,將紅棗湯推開。她本以為自己可借勢離開,如今這指望怕是還要落空。事已至此,唯有從長計議,再為日後打算。秦氏哄她再吃兩口湯,她勉強把這一碗喝淨了,林錦樓即命人再端一碗。

    秦氏坐在床沿上,拉著香蘭的手問:「這回你受委屈了,日後好生養著。」又對林錦樓道:「香蘭身上不好,你那『狗翻臉』的性子好生斂斂,可不興再欺負她。」

    林錦樓臉拉得老長,哼了一聲。

    秦氏又問香蘭道:「你心裡如何想?」

    香蘭道:「謝謝太太慈愛體恤。」頓了頓道:「這事……算了罷。」

    林錦樓微微挑高眉道:「算了?」

    「不然如何?讓她跪我,大爺再替我出氣,姜家憤憤然,與林家交惡,親戚變了仇人,日後爭鬥不斷,爭來鬧去都是為了堵在喉嚨里的這口氣,何必呢。」香蘭抬起頭靜靜瞧著林錦樓,「今日我討了個真相大白,不當屈死的鬼,心裡放下一半。其實我又惱又恨,可吃了的藥再吐不出來,何苦為了此事日日嗔恨不絕,早日過去罷。」頓了頓又道,「倘若姜五姑娘來賠禮,不必跪。她賠禮是理所應當,下跪則是折辱於人。只是我沒有那般大度,今生今世不想再見她,賠禮時讓她隔著屏風便是了。」她說著抬起頭,同林錦樓四目相對,見他雙眼似兩汪深潭,幽幽的盯著她。

    香蘭心裡一跳,忙垂下頭。方才這一番話正說到秦氏心裡去,心中暗贊香蘭是個識大體的,心裡憐意愈發盛了,拍了拍香蘭的手,道:「可喜你有這個心胸,凡事有我給你做主,姜家做出這等醜事,也休想輕輕巧巧的揭過去。」親手將湯碗捧起來餵香蘭喝湯。

    這廂書染通傳,姜尚先來了,林錦樓便起身出去,秦氏到底放心不下,亦跟著出去了。他二人一走。小鵑、靈清、雪凝紛紛進來伺候。畫扇見香蘭似是睡熟了,便掖好被角,將床幔放下,輕聲道:「這事兒就讓姜家賠禮,再息事寧人了?」

    靈清往琺瑯彩仕女樽中投了兩塊梅花香餅兒,蓋上蓋子,輕輕嘆道:「姨奶奶哪兒都好,就是性子太面了。」

    雪凝道:「已鬧到這一步,姨奶奶也不該自己出頭了,要看太太和大爺的意思。」

    小鵑道:「是這個理,可心裡頭還是不舒坦。」

    香蘭睜開眼,看著帳頂,她心裡何嘗舒坦,可經歷了這些磕碰摔打,她已不是當初那個尖銳凌厲,由著性子自憐哭鬧的女孩兒了。她不願訴委屈裝可憐模樣激林錦樓性子,好讓他風霜刀劍對付姜家,也不願做挑唆生事或撒潑大鬧之舉。她終究是這個身份,姜氏姊妹縱做了羞恥之事,也是官宦千金小姐。秦氏等林家主子們仍不願同姜家交惡,眼下她仗著秦氏和林錦樓的憐惜和願為她主持公道之情占了先手,倘若不知節制,不依不饒,耗盡旁人憐憫,反過猶不及。倘若遲遲離不了林家,再引眾人厭惡,便愈發萬劫不復。況,她已不想再為了這糟心的事掛礙,一日一日,怨恨齧心,每遭提起都氣憤難平,咬牙切齒,不過是自己為難自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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