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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薑母身形一頓,姜曦雲亦回過頭來,面上隱帶驚惶之色,繼而薑母咳嗽一聲,頭也不回往外走,香蘭微微低頭,一手拿著緩緩撥弄著小几子上一隻鬥彩纏枝海棠盅,道:「倘若姜老太太邁出這個屋,不出一個時辰,京城內大大小小的豪門世家,民間市井便滿是姜家姊妹欲嫁進林家,下毒手害林家小妾斷子絕孫的傳言了。常言道『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倘若大江南北皆是這樣新聞,以訛傳訛,最後該傳成什麼樣兒呢?」
姜氏祖孫大驚,雙雙扭轉身,只見香蘭抬起頭,白得發青的臉兒上,氣色虛弱,卻淺淺笑道:「我沒旁的本事,只會畫兩筆畫兒,倘若把這事前因後果畫下來,集個冊子,日後流傳出去,倒也是奇聞異事一樁,到時候保不齊哪個說書的先生,唱戲的戲子,還能把這事編一齣戲,或是哪個御史言官以此參上一本直達聖聽,倒也增個茶餘飯後的談資消遣。」語調中似有讚嘆之意,「就叫『種種嫉恨姜氏小姐下毒,般般委屈林家小妾受屈』,姜老太太,姜五姑娘,我這個回目名兒取得如何?」
姜氏祖孫只覺心肝皆顫,薑母拄著拐杖往前猛走幾步,指著香蘭厲聲道:「你……你……你怎麼敢!你膽敢如此,林家也饒不了你!」
香蘭臉色陡然一沉:「我怎麼不敢?我又為何不敢?我如今心裡早已是千萬恨!小心翼翼,縮手縮腳的日子我早已過膩歪了!你們姜家狠毒如斯,竟下這樣的藥,毀我後半生的指望,安身立命之本!逼我到這樣田地,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兒?如今魚死網破,拼個玉石俱焚!就算林家逐我出去,或是用條繩子勒死我也在所不惜!」
姜曦雲心頭焦急惶然,流言如刀猛於虎也,若此事流傳出去,只怕她跟姜丹雲即便不找根繩子吊死,後半生便要守著青燈古佛度日了。她冷汗涔涔,盯著香蘭的臉,倘若尋常姬妾這樣撒狠,她尚可不屑一顧,可陳香蘭乃是極有聲譽的蘭香居士,尤以林錦樓前幾日剛剛將她畫作送給達官貴人,風流才子們與她做臉,如今上門來求畫兒的險將門檻踢破……姜曦雲睜大雙眼,只見香蘭笑容冰冷,緩緩點頭道:「我不過一個妾,賤命一條,倒也不值錢,卻能捎上兩個官家千金的聲譽和姜氏一族名望,這買賣想一想,也確乎划算。」
這番話猶如重錘,直擊得薑母心力交瘁,面露頹然之色,身子一歪險些栽倒在地,姜曦雲忙將她攙扶到椅上,抬起頭,怒目看著香蘭,道:「你究竟要如何!」
香蘭站起身,看著姜曦雲道:「我也不想如何。眼下給你兩條路,要麼,我同你們魚死網破,姜家名聲毀於一旦,姜五姑娘於世上難有立錐之地;要麼……」說著將几子上的鬥彩纏枝海棠盅舉到姜曦雲面前,「你把這盅湯水喝了。」
姜曦雲低頭一看,只見那圓瓷湯盅內有琥珀色的汁水,聞之,帶著一股藥氣。姜曦雲立時恍然,顫聲道:「這是……這是……」
香蘭冷笑道:「不錯,這正是拜閣下所賜,我飲的那斷子絕孫湯,幸而還剩幾丸藥沒化開,我親手泡了一碗,請姜五姑娘嘗嘗滋味。」
姜曦雲那嬌美似海棠花兒似的臉瞬間蒼白如紙,雙目瞠大,頭一遭露出悽惶驚悚之色。
薑母恨恨的瞪著香蘭,欲舉拐杖追打,卻又無力垂下臂膀,咬牙道:「你,你!你好狠毒!」
香蘭淡淡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倘若我下半生孤苦無依,憑什麼姜五姑娘榮華富貴,兒孫繞膝,坐享天倫?」將手中的藥遞上前,面色無波道:「姜姑娘自己選罷。」
姜曦雲冷汗滾滾而下,她只覺喉嚨發乾,身上的脈息皆無,瞪著那碗藥如若洪水猛獸。她兩樣都不想選!一個是聲譽,一個是她後半生的依靠!她愣愣的抬頭,看著香蘭精緻白皙的臉蛋,忽然,一股憤恨從胸中溢出,全然不知自己雙目已赤紅,大聲冷笑:「我選?為什麼是我?哼!婚事並非我心甘,藥分明是別人下的,與我有什麼干係?我不過冷眼旁觀!憑什麼這筆帳算到我頭上?這世上的人都得認命,分明是你不認命,硬冒頭出來,哪個家裡容得下如此貴妾?坐著妾的名兒,占著寵愛,行的是正房奶奶的權,只怕日後嫁進來的正頭奶奶都要瞧著你的臉色!單我住這些日子,林家操持家宴,丫頭僕婦們都說『先討姨奶奶示下』;鋪子進上來的新鮮綾羅綢緞,外頭管事的說『先留最好的給姨奶奶挑揀』;我不愛做針線,可點燈熬油做了護膝,手指頭上戳得都是傷,可轉眼大表哥就扔一邊兒去,出門竟戴著你尚未做完的那雙!我只曉得,如今林姜兩家婚事已定,只欠東風,林家上下僕役對我皆殷勤,可你一出來,他們待你竟如同對太太一般恭謹,爭相討好,熱絡十倍百倍去。你!說!誰!能!容!你?!」
姜曦雲雙眼欲噴出火來,渾身發抖,冒出一層冷汗,不知是氣是怕,手指深深掐進掌心,一肚子話皆堵在喉嚨,直欲放聲尖叫,睜大雙眼,淚已滾下來:「我也不想如此,可我早已恨透了,人前還要裝可愛乖巧,不管什麼委屈都得裝傻過去,裝成歡喜的模樣!」
香蘭卻無怒色,反而容色平靜淡漠,眼中似是憐憫,似是冷酷,盯著姜曦雲,靜靜問:「說完了?」
「沒有!」姜曦雲伸手抹了一把淚,冷笑道:「陳香蘭,你是個地道的蠢人。你既是個妾,就該是個妾模樣兒,以色事人,討好爺們兒,恭順主母,縱你貌若天仙,縱你會琴棋書畫,哪怕你是天下第一打才女又如何?你是奴才出身的,就是這個身份,主子奶奶再賢良,只要她不是死人,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誰有功夫可憐你?你漫過主子,就是該死!」
香蘭往前走一步,嗤笑一聲道:「你的這點委屈,在我眼裡看,也就算個屁。天下可憐之人何其多,比你慘千倍萬倍大有人在,也不見誰能下如此狠手。而你因這點心思,我是蠢人,我逾越,我該死,你便可以處置我?下斷子絕孫的藥?」
「藥不是我下的,我並沒害你。」
「可也同你難逃干係!」香蘭昂然瞪著姜曦雲,「『死道友不死貧道』?這樣的話居然是『天性淳厚』的姜五姑娘說出來的,原我本以為你不過是個行事功利,處事圓滑之輩,『逢人只說三分話,不曾全拋一片心』,至多不夠厚誠,如今我才知你根本不配『天性淳厚』這四個字。你為了一己之利,從中挑唆,幕後順水推舟,縱容乃姐下藥,事後又抓乖賣俏裝無辜可憐,其行徑比姜四小姐更令人噁心。善良?呸!你一手設了這等陰險惡毒之計還毫無愧疚,理直氣壯,尋諸多理由踩著他人血淚,不過為了自私自利!可你仍覺著自己無辜,尚留著我一條命,便是你的仁厚純善,故而你今日害了人,日後仍可以在自己腦門戳上『天性淳厚』『光風霽月』的大印!」
香蘭每說一句便往前逼近一部,姜曦雲聽了這話,淚眼朦朧中竟手足無措,連連後退。
卻聽見薑母嘶啞著嗓音厲聲道:「我的----孫女,有什麼錯?」香蘭轉過頭,只見薑母渾身亂顫,歪在椅上,「她不使雷霆萬鈞的手段,難不成日後容你爬到她頭上作威作福?她將來如何服眾!」
香蘭眼神朝薑母掃去:「管束立威的手段千千萬,偏她用得是最陰狠的。」她冷笑,走到薑母面前,居高臨下,微微俯下身子,緩緩道:「若干年前,吏部有一官吏,幾個屬下不服管束又頗有靠山,此人不以光明磊落手段行權管束,反而面上與屬下交好,私下巧計縱容屬下生事闖禍,終引來上峰大怒,那幾名下屬被貶丟官,家破人亡,其中一人兩月後死在發配途中,官吏做出管教不力,痛心疾首之狀,僅受輕微責罰便全身而退,繼續頂著『名士風範』『仁厚君子』的好名聲,如斯手段與姜五姑娘如出一轍。後,首輔沈公知曉內幕,長嘆一聲『有才無德,此人不誠,此人不可交也』,故此官五年未得重用,直至沈公長逝,方才手段百出,平步青雲……這人便是您姜老太太長子,姜學范。」
薑母大驚,一雙眼直直朝香蘭瞪來。
香蘭直起身道:「有道是『風行糙偃,上行下效』,原來你長子這般,你孫女這般,都是姜老太太教的。人人皆道你面冷心慈,一心向佛,常以光明磊落處事已自居,貴眷中聲譽頗高,說起別家小姐品格,亦侃侃而談,可輪到自己頭上,卻巴不得自己孫女下手狠絕,精明算計,哪怕罔顧良心也半分虧不要吃,自私自利,只要自己舒坦,便可以踩著別人血淚,這可是你們姜家的家教?」香蘭看著那滿臉褶皺的頹喪老婦,心裡忽覺得可憐可悲,她伸手摸了摸薑母衣襟上別著的那串精美鏤雕羅漢的菩提十八子佛珠,道:「可憐,可憐,你信佛幾十年,卻不知慈悲。」
香蘭說完這番話,直起身與姜曦雲四目相對,香蘭忽舉起那盅藥一飲而盡,姜曦雲目瞪口呆,卻見香蘭用袖子拭了拭嘴角,盯著她雙目,輕聲嘆道:「這只是滋陰補氣的湯水罷了,我不屑於做這陰狠惡毒之事。可是你瞧瞧,一碗假湯藥,卻逼出這樣多的真心話。」
姜曦雲登時怔住,眼神不由痴痴迷迷的。
香蘭渾身上下已被汗濕透,用盡氣力,道:「我言已至此,請太太、大爺出來罷。」言罷再難出聲,再掩不住頹勢,身子一歪便靠在湘妃榻上。
林錦樓一個箭步出來臥房後的小隔間裡衝出,把香蘭拉到懷內,橫抱起放到床上,只見香蘭渾身是汗,臉色愈發壞了,急得口中嚷道:「快請太醫!請太醫來!」
姜家祖孫大吃一驚,又見秦氏協同另一年輕男子從隔間內走出,那男子正是姜尚先!
秦氏眼眶通紅,似是哭過了,容色卻冷若冰霜道:「方才香蘭遣丫鬟來請我,說大爺在外面問話,終究問不下去,她要同姨老太太和曦姑娘私下相談,請我和樓哥兒在隔間內密聽,後來你們家大哥兒硬要往內闖,索性也讓小廝請來當個見證。想不到竟聽見這些。」
姜尚先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方才他在隔間內被小廝捆了手腳,塞住了嘴,想出聲都不能。他抬頭看著祖母和妹妹,目光閃動,情緒複雜,終又低下頭。
香蘭在床上喚道:「太太!太太!」
秦氏湊上前,問道:「何事?」
林錦樓亦握住香蘭的手問:「你身上哪兒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