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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香蘭正是心事重重,悶悶的在炕桌邊坐了。林東繡倒也不客氣,往桌上瞧了瞧菜色,又點了幾個自己愛吃的,命暢春堂的小廚房去做,道:「早就聽說大哥哥這兒的廚子有手藝,還沒怎麼嘗過呢。」當下薔薇等人取了酒來,熱熱的篩了一壺,畫扇在一旁斟酒,林東繡把酒盅舉起來道:「我敬你一杯。」
香蘭舉起杯同她碰了碰,仰脖一飲而盡。那酒絕非果酒、黃酒等綿柔之物,又辛又辣又冽,香蘭只覺火辣辣一團順著喉嚨燒到心裡,極其難過,卻有種說不出的痛快。林東繡吐了吐舌道:「我的娘,這樣難喝的酒,怎會有人當成好物。」見香蘭又給自己滿上一杯,連忙攔住道:「不中用,待會兒你吃醉了,大哥可饒不了我。」
香蘭將她手推開道:「今兒咱倆不就為了痛快一回麼?四姑娘都把酒帶來了,又何必婆婆媽媽的。」言罷又親手給林東繡倒上,把丫鬟皆屏退了。
林東繡嘆口氣道:「也罷。」舉起杯同香蘭一碰,皺著眉飲了,只覺心突突直跳,臉已經紅了,夾了一筷子菜,忽笑了起來,道:「這在三年前,誰想得到我會給你敬酒呢?當初你不過就是個怯怯懦懦的小丫頭,曹麗環伸手就打你臉的,動輒呵斥,呼來喚去,如今你滿身綾羅綢緞,穿金戴銀的跟主子們論交情,她早就不知道淪落到什麼地方當野鬼去了,可嘆可嘆,你說這個造化呀……」
「綾羅綢緞,穿金戴銀就是好日子麼?四姑娘,我心裡一直跟明鏡兒似的,如今我這風光都在皮兒上,什麼跟主子論交,其實還是個玩意兒奴才,趕明兒個落魄了,興許還不如那個野鬼呢。」
「嘖,你就這點兒不招人疼,旁人誇你,你全盤接下來便是了,過著今兒想明天,照這麼想下去,再過幾十年,你我還都一抔黃土呢,累不累得慌呀。」
「想與不想,事情都那個樣兒,又不是蒙上眼睛當瞎子似的過日子,這些就避得過去的,只怕貪了眼前歡,日後的下場更不堪……好好,我不說了,咱們吃酒。」
兩人吃了些菜,又碰了一杯。
林東繡酒氣上涌,話愈發多起來:「原先我不大瞧得上你,不過就是個丫頭,脖子梗得比誰都硬,看著馴服,骨子裡一副清高模樣,好幾遭還給我沒臉,恨得讓人牙根疼。這二年眼瞅著,你比原先柔和多了,細細處下去,倒覺著你是個好的,不是那等捧著笑臉,背地裡藏jian的人。」
香蘭勾了勾嘴角,把酒杯舉起來道:「先前有得罪之處,敬這杯酒給四姑娘賠罪。」
林東繡吃了一口酒,又道:「我知你心裡為何不痛快,不就因為姜家麼?你想開些,大哥哥遲早要娶親,姜曦雲不是省油的燈,可太太和大哥到底還會對你維護一二。日後你受了委屈,來找我也使得,你救了我一命,又待我好,我心裡有數。」
林東繡說話的功夫,香蘭已灌了好幾杯,睜著醉眼對林東繡道:「日後四姑娘便是永昌侯夫人,四姑娘求仁得仁,只是永昌侯年長,妻妾成群,又有庶長子,四姑娘真不介懷?倘若尋一個年紀相仿的讀書人……」
林東繡冷笑道:「我是不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倘若這門親事十全十美,又怎會輪得到我?我圖的便是榮華富貴一世安穩,倒也不覺自己受多大的委屈。」
香蘭用力點著發沉的腦袋,撫掌讚嘆道:「四姑娘,你說這番話,我倒真真兒是敬佩你了……」
林東繡見香蘭滿面通紅,舌頭短了,連忙又攔住道:「別再喝了,讓丫鬟端碗醒酒湯來,回頭我真跟大哥哥沒法交代。」
香蘭又把酒杯奪回來,咯咯笑道:「同他交代什麼?我小心翼翼活到這個地步,好容易痛快一回,又要同誰交代!」一行笑,眼淚一行掉下來,又哽咽道,「我那命苦的傻妹妹……貪了眼前歡,瞧瞧是什麼下場,如今淪落到什麼地方做了野鬼……嗚嗚嗚……」
林東繡皺眉道:「什麼?妹妹?哪兒來的妹妹?」踉踉蹌蹌下地,去推香蘭道:「不成了,你真吃醉了。」趕忙命丫鬟將酒撤了,再端醒酒湯來。
此時林錦樓從前頭散了賓客回來,一進門便瞧見香蘭抱著酒壺還要喝,林東繡和丫鬟們正在一旁哄勸,林錦樓登時就黑了臉,道:「幹什麼呢?」
丫鬟們嚇得不敢動,林東繡道:「我同香蘭吃了點酒,不成想她不勝酒力醉了……」
林錦樓上前一把拉起香蘭,看著她酡紅的臉和渾身酒氣,皺著眉道:「醒酒湯呢?」
香蘭醉眼朦朧的看著林錦樓,忽連踢帶打的掙紮起來,口中嚷道:「我不想見著你,滾一邊兒去!」
林錦樓火冒三丈,把香蘭搖了兩搖,搖得頭上的釵環都掉在地上,咬著牙道:「你他娘瞧清楚點,跟誰說話呢!你就給我作死罷!」
林東繡不禁瑟縮,小聲道:「哥,你手輕著點……」
林錦樓恨恨的瞪了林東繡一眼,伸手指了指她,又把丫鬟手裡的醒酒湯接過來給香蘭灌下,香蘭拼命掙扎不肯喝,醒酒湯倒是灑了大半,又拼命咳嗽起來。
林錦樓氣得要命,鬆手把香蘭搡在炕上,恨聲道:「你就作死!你就作死!待會兒太太還讓你過去,看你怎麼辦!你是出息了,啊?前頭爺剛給你做臉,你在後頭就來這一手,你可對得起爺!」
林東繡趕忙過去拍香蘭後背,又用帕子給她擦臉,道:「大哥,她是吃醉酒了,難免說昏話……」
林錦樓瞪了她一眼,道:「你還在這兒磨嘰什麼?雨也小了,還不快滾?」
林東繡不敢惹這霸王,臉上端著笑道:「那我告辭了。」臨行前又忍不住回頭道,「哥,你憐香惜玉點……」見林錦樓又瞪她,忙不迭的回頭去了。
林錦樓看著香蘭歪在炕上難受,一時哭一時笑,一時又要酒,惱得吐血,林錦樓惱得手都抖了,起身狠狠的回臥房,「砰」一聲把門摔得山響。丫鬟們咬指啖舌,大氣兒也不敢出,只默默的服侍香蘭,忽聽門又「啪」一下開了,林錦樓已換了衣裳走出來,冷著臉把香蘭抱起來,弄到臥室大床上去了。又見畫扇拿了條毛巾過來,一把奪下,給香蘭擦臉,又把醒酒湯端來,捏著香蘭的嘴給她灌了。香蘭難受,終於哇一聲吐出來,幸而靈清在一旁捧著痰盂伺候著。
第283章 母子
林錦樓咬牙道:「喝高了難受不是?活該!」說著起身甩手就走,剛走兩步,聽見香蘭對著痰盂嘔,又忍不住回來看看,扭頭對站在門口的靈素等人喊:「趕緊端催吐的湯水來,書染!看張太醫到哪兒了,讓他過來!馬上!」丫鬟們答應著團團圍上來,林錦樓嚷完氣咻咻在椅上坐了生悶氣,時不時起身往香蘭那兒瞧一眼,又坐回來,臉黑得如鍋底一般。
香蘭吐了幾回,身上舒服了些,神智也清了,唯頭痛欲裂,漱了口,重新換過衣裳,頭上只綰一個髻。不多時張太醫便氣喘吁吁的來了,診了一回,對林錦樓道:「府上姨奶奶吃多了酒,我開個方子吃兩三日便是,這兩日用清淡些即可。」見林錦樓虎著臉又賠笑道:「方才診過脈息,姨奶奶身子比先前調理好些,老朽再換個方子吃吃看,興許兩三月之後便有喜訊了,還請林將軍不必掛礙。」
林錦樓聽了此話,容色稍霽,賞了豐豐厚厚一個紅包,送張太醫出了門,復又返回來,只見丫鬟們將幔帳撩開,香蘭半靠在床頭髮怔。林錦樓走過去瞧瞧她臉色,只見慘白的一張臉兒,眼又紅又腫,因問道:「舒坦了?酒醒了?」
香蘭看了他一眼,並未吭聲。她頭目昏然,止不住噁心,如今酒意已過,神志清醒直面慘喇喇的日子,她心裡又一陣陣發沉。林老太爺遠居金陵,林長政外放山西,秦氏主不了林錦樓的事,整個林家唯有林錦樓說了算,姜曦雲看似甜美嬌憨,實則精明厲害,而她深深困在這宅子裡,還有一雙無力的父母,真箇兒走投無路,後退無門。再想到妹妹,香蘭愈發傷心,嘉蓮自幼就比她機敏伶俐,未曾料竟然死得這樣慘烈。她自問換做自己,只怕會咬斷了牙繼續忍下來,這幾年她忍了太多,已覺不出委屈的滋味了,愁悶絕望,前路一片黯淡,她在泥濘前行里苦吟不休,每一次退讓前方都有更大的浪迎面砸下,她怕得很,怕自己像妹妹一樣,更怕這樣的日子沒個盡頭。她長長嘆了口氣,扭頭去看海棠几子上的蘭花。
林錦樓沉默良久,舒一口氣,道:「你歇著罷,爺打發丫頭跟太太說一聲,讓你明兒個再去見她。」說完起身出去了。
屋裡靜悄悄的,香蘭閉了眼,在靠枕上歪了一回,又聽見腳步聲,林錦樓又折回來,手在她額上摸了摸,香蘭微微睜開眼,林錦樓正坐在床邊,窗外雨未停,屋裡燃著一盞燈,燭光照在他臉上,映出英挺的五官。
林錦樓又摸摸她的臉,將她腮邊的碎發撥到而耳後,輕聲道:「頭還疼?想吐麼?喝水麼?」
倘若林錦樓對她橫眉立目,反倒讓她心裡好受,可他輕聲細語的,香蘭不知為何,眼淚「嘩」一下又淌下來,林錦樓伸出手給她抹眼淚,低聲道:「再哭就該瞎了。」
香蘭掩面哽噎,林錦樓把她抱起來,拍拍她後背,香蘭伏在林錦樓肩上,哭得不能自抑,林錦樓撫了撫她後背,側過頭在她耳邊道:「知道你今兒個詩社受委屈了,爺心裡頭有數,可再委屈也不能吃醉酒,你又沒酒量,這不作踐自己身子麼,爺在前頭給你做臉,你不能回過頭自己落自己臉面罷?況,老袁是個外男,你不該跟他私下見,縱有德哥兒跟丫頭們在,讓人知道了也嚼舌頭根子。」聽香蘭哭聲小了些,又將她推開忍不住問,「你到底跟老袁說什麼呢?」
香蘭低著頭,用袖子抹了一把淚,靜靜道:「我問了德哥兒親娘是怎麼沒的,可憐她那樣慘,也怕我自己……日後同她一樣。」
林錦樓皺起眉:「她哪樣?」
「她是讓侯爺與正室逼死的。」香蘭抬起頭,一雙深潭似的眸子定定的瞧著林錦樓,容色極其平淡,雙眸卻不勝淒清迷惘之色。
林錦樓胸口一跳,看著香蘭,臉上的容色便漸漸陰寒了。
香蘭身上難受,不管不顧將這話扔出去,此刻又隱隱兩分悔意,卻有種說不出的痛快,她不敢再去看林錦樓臉色,只閉了眼靠在床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