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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她不過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我格外憐惜她,得了好東西總給她留一份,她便與我親厚。她慢慢好了,有個愛說愛笑的活潑性子,又伶俐,琴棋書畫皆通。又過了幾年,她年歲大了,我本就鍾情於她,便想納她為妾。我亡妻衛氏婚後無嗣,原本也親自張羅為我納了兩房妾,可不知怎的,死活不允我納蓮娘。蓮娘也不願跟我,此事拖了幾年。只是她為官奴,又能有甚體面親事可言?況,我與她也頗有情意。叔父便親自做主,將她給了我。」

    「起初我將蓮娘養在外頭,家中相安無事,後因蓮娘有孕,叔父命人接她回家,我偏寵蓮娘,衛氏心生不滿,使巧計折磨於她,蓮娘起先忍著,後來向我訴苦,我便從中調停,可幾次三番的,也沒了耐性。當日蓮娘誕下德哥兒,我正任總兵,事務龐雜,不耐煩鎮日理睬內宅中事。蓮娘再同我訴苦,反遭訓斥。她似是死了心,再未提過,反用手段回擊衛氏,鬧出了亂子,兩人又爭相找我哭訴辯解,家裡烏煙瘴氣,我便愈發煩惱,常宿在外頭。後來衛氏要抱走德哥兒親自去養,不知怎的,她從假山上跌下來險些摔死,眾人都說是蓮娘推的,我吃多了酒回來,昏了頭,怒氣沖衝去質問,又要把德哥兒抱去給別人養,蓮娘只一聲不吭的瞧著我,忽流下兩行清淚說……」

    說到此處,袁紹仁說不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她說,『我原是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的人,為了你,把自己磨磋到這樣不堪的境地,縱我算計過人,也是你們逼的,可我自問沒做過推人陷害這等下作的事,你既不信我,我便以死明志。』說完這話抽出牆上的劍就抹了脖子。」

    風乍起,天上陰雲密布,似是要下雨了,傳來滾滾雷聲。那風猶帶熱意,卻吹得他渾身涼透,隱隱的痛處從心底蔓出來,這是他頭一遭同外人提及心中隱秘之事,過了這麼久,他心裡仍疼得令人渾身打顫,他提起一口氣說得飛快,仿佛同這跟蓮娘極神似的女子把心裡這番話掏淨了,便有了救贖。

    袁紹仁神色木然道:「她死了,我人也跟著走了一半……後來我聽她貼身婢女說起往事,方知她過得多不堪,昔日是我錯待了她……衛氏自從假山上一跌便一病不起,沒幾年也便過世了,臨死前告訴我,那天是她腳滑自己跌下來的,又說她恨我,與她有結髮情,卻無夫妻愛。我原本厭惡她,可瞧她那個模樣,形容那樣可憐,忽又可憐她。發喪出殯的時候,我看著她的靈牌,跟她說下輩子別再碰見了。」

    香蘭兩手緊緊揪著帕子,只垂下頭掩飾,強忍著淚意道:「小女子感謝侯爺坦誠相告。」靜默半晌,又道:「此事天知地知,我決意不會吐露半個字。」頓了頓道,「尤其在德哥兒跟前。」

    袁紹仁勉強笑了笑道:「袁某信得過姨奶奶人品。」

    此時德哥兒合著兩手,飛跑過來,笑嘻嘻道:「爹爹,你看,我剛捉了只蝴蝶。」說著小心翼翼打開小胖手,舉著給袁紹仁看。

    袁紹仁摸了摸德哥兒的頭。

    德哥兒又興高采烈的跑到香蘭身邊舉起小手給她看,忽吃驚道:「蘭姨,你怎麼哭了?」

    香蘭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微笑道:「我哪裡哭了,是方才沙子吹來迷了眼。」

    一語未了,便聽有人道:「是麼?那讓爺瞧瞧。」只見林錦樓走過來,魁梧高大的身子正橫在香蘭與袁紹仁當中。

    第281章 私心

    香蘭一驚,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半步,林錦樓黑著臉,先去看香蘭,轉過身時臉上雖已掛上了淡笑,可眼神不悅,對袁紹仁道:「方才說什麼呢?」

    袁紹仁不動聲色道:「我正謝她這些日子照看德哥兒,姨奶奶聽我要接德哥兒走,一時間心裡頭捨不得。」

    正此時楚大鵬迎上來,笑嘻嘻道:「噯,噯,您二位哥哥怎麼都在這兒杵著?屋裡人都還等著呢……喲,這是小嫂子,這廂有禮,這廂有禮。」又換了一副形容恭恭敬敬作揖道:「方才敬賞了您的墨寶,心生讚嘆仰慕之意,若非雜冗所阻,必要親自討教一二。」

    香蘭斂裙屈膝道:「楚公子言重了,不勝慚愧之情。」

    楚大鵬又去拉袁紹仁道:「袁兄,快回席上去,方才還有幾人問起來,都在找您呢。」說完一把將德哥兒舉了起來,笑道:「你這小子,又沉了,走嘍!」

    德哥兒咯咯直笑,楚大鵬另一手挽了袁紹仁的手臂,回過身對香蘭道:「小嫂子,在下先告辭。」言罷拽著袁紹仁去了。

    三人到了迴廊上,楚大鵬招手把自己小廝喚過來,命他帶著德哥兒去玩,皺著眉道:「老袁,你行事一向有分寸,今兒是怎麼了?跑去見林錦樓房裡的那個?雖說還有德哥兒和丫鬟,可也不該這樣行事。我跟林霸王從那兒經過正好瞧見,你沒看他那臉色,跟黑面神似的,一見著你倆在那兒站著,拔腿就衝過去了。我都怕他翻臉,不顧兄弟多年的情分。」

    袁紹仁長長嘆了一口氣,並不說話。

    楚大鵬拍拍袁紹仁的手臂道:「行了,臉別皺得跟酸梅干似的,不就個女人麼,陳香蘭確是才藝雙全,可這樣的天底下仔細找找,也未嘗找不出來幾個,你別見了她就倆眼冒光了。」

    袁紹仁一瞪眼道:「你說得這是什麼話!什麼兩眼冒光?我待她一向敬重,你可別度君子之腹!」

    楚大鵬伸手攬住袁紹仁肩膀,笑道:「看看,說急了不是?兄弟信得過你人品,光腚就在一起的交情了。」

    這一說倒把袁紹仁逗樂了,方才的愁緒也掃了一半,把楚大鵬胳膊拉開道:「誰跟你光腚的交情,你光腚的時候,爺早就進學了。」

    楚大鵬笑道:「是是是,那橫豎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罷……」一面說一面扯著袁紹仁去了。

    卻說他三人去了,林錦樓黑桑著臉問香蘭道:「方才你們說甚?」

    香蘭方才心腸揉碎,再無氣力理睬林錦樓,垂頭著頭蔫蔫道:「沒說什麼。」轉身欲走。

    林錦樓攔住,皺著眉道:「你跟誰說話甩臉子呢?」

    香蘭低頭掙開,又往前走。

    林錦樓惱了:「爺還沒計較你私見外男,你還在這兒彆扭,你……」卻見香蘭兩眼通紅,淚水滴滴答答滾下來,滿臉皆是神碎心傷,卻隱忍著不哭出聲。林錦樓怔住了,後半句話哽在喉嚨里,聲音低了兩個調門,輕聲問道:「你……怎麼了?」伸手要去給她抹眼淚,香蘭側著頭躲開,一面用袖子拭淚,一面掙開林錦樓的手,掩著面快步去了。

    林錦樓怔在原地。

    小鵑見香蘭去了,輕輕溜到牆邊上,躡手躡腳的悄悄往拱門裡去,將要摸到門邊,便聽林錦樓在背後喚道:「你,過來!」

    小鵑渾身一僵,垂了雙肩,自嘆倒霉,低眉順眼的過去道:「大爺什麼吩咐?」

    林錦樓道:「方才你主子跟旁人說什麼呢?」

    小鵑暗道:「方才那倆人說話輕,我帶著德哥兒離得遠捉蝴蝶呢,光看顧那小祖宗就不夠分神,生怕他撞了摔了,哪有功夫留心聽他們說什麼。」可口中不敢這樣說,小心翼翼道:「也沒說什麼新奇的,就是互相問了安,袁爺贊姨奶奶的畫兒,又謝她看顧德哥兒。」

    林錦樓鼻子裡哼了一聲:「就這?蒙誰呢?她能哭成這樣?你再不老實,爺這就把你提溜出去賣了。」

    小鵑嚇得忙跪在地上,磕頭道:「不敢不敢,不敢欺瞞大爺,說得句句是真。我影影綽綽聽見袁大爺說了甚『蓮娘』,應是德哥兒的親娘,許是姨奶奶可憐德哥兒小小年紀沒了親媽,這才哭了。姨奶奶一貫心腸軟,大爺也是知道的……」一面說一面偷偷往上瞥,又不敢仔細瞧。

    良久,頭頂上「嗯」了一聲,只見立在她跟前的那雙青緞朝靴邁著步子去了。直到林錦樓不見人,小鵑方才長長出一口氣,只覺後背已讓汗浸得濕透,癱在地上。桂圓在門口探頭探腦,見四下無人,一溜煙兒跑過來道:「小鵑姐,這大熱天的,沒事兒下跪玩呢?」

    小鵑瞪了他一眼,道:「放屁!還不快拉你姐姐起來!」

    小桂圓忙把小鵑攙扶起來,又問:「口渴不?我端盞茶給姐姐壓驚?」

    小鵑正在理衣裳頭髮,聞言道:「這還算你說了句有良心的話。」說著隨桂圓到後頭抄手遊廊處坐了,不多時,桂圓捧了盞茶來。

    小鵑吃了兩口,聽桂圓道:「今兒個大爺拿著姨奶奶的畫兒往前頭給她做臉去了,也不知姜家那頭會如何,這幾日府里僕婦差役常湊一起嘰嘰咕咕的,可見了我又散開。」

    小鵑冷笑道:「他們那群人嚼什麼姑奶奶想想都知道。一個個見風使舵的東西,爛了他們的舌頭。」又對桂圓道,「如今姜家一來,府里上上下下人心浮動,都盯著咱們瞧呢,可不准行錯招,再給奶奶生事。」

    桂圓道:「這個自然。」又道:「我方才看陸爺招呼小廝給夢芳院那頭送信兒去了,許就是說大爺給姨奶奶做臉的事。」

    小鵑一怔,又苦笑著搖搖頭,說:「奶奶這個境地,有時我瞧著都替她醃心,可偏偏什麼都做不得。奶奶說姜家看著綿軟,也並非好拿捏的。我瞅著,八成要生出動靜了。」說著扭頭,眼睛朝夢芳院方向望去,天際傳來隆隆雷聲,大雨瓢潑而至。

    夢芳院內,陸朝宗的小廝跪在珠簾外頭,道:「……就是這個情形,爺說大奶奶讓他在這兒贊五姑娘好處,人家扭過頭來給自己小妾做臉,這地方再呆下去自己都覺得臊得慌了。」說完便閉上嘴,一聲不吭。

    屋中眾人皆寂,只聽「咔」一聲霹雷,薑母「哎喲」一聲呻吟便歪在床頭靠枕上。眾人慌了,連忙團團圍上來關照,只見薑母面色灰敗,神情萎靡。

    姜曦雲含著眼淚跪在地上道:「祖母,祖母你可好,是……是孫女不孝!」

    薑母咬著牙搖了搖頭,流蘇端來一盞清水,取出兩丸藥,服侍薑母服下,薑母從胸口裡沉沉悶悶哼了一聲,閉上眼靠在枕上不語。

    姜翡雲坐在炕內,一手拿著扇子替薑母微微扇著,一手替她撫胸順氣。姜曦雲流著淚跪在床頭握著薑母的手,她自幼跟著薑母長大,祖孫之情自是非同尋常。忽見流蘇進來對她使眼色,姜曦雲便站起身,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走出去問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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