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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書染聽了這話,嘆一口氣,又念了一聲佛,道:「我的奶奶,你這樣說我都不知道該回什麼了。前一陣子她明知奶奶就在隔壁坐著,還張口閉口贊姜五姑娘好,什麼『為人大度』、『討喜的性子』、『生得天仙一樣的貌』、『合該當正房奶奶』,唉,我知道您聽了刺心,正做針線都把指頭扎破了,只打發畫扇出去讓春菱把晾在外頭的衣裳收了。那事之後就再沒重用過她,待她卻跟之前一樣好,這個肚量,真是沒的說了。」言罷欲言又止,幾次三番斟酌,方才遲疑道,「姜家那頭……其實奶奶這麼多委屈和苦別都往自己肚裡咽,大爺待你還是極好的……」
香蘭自然聽出弦外之音,只是笑了笑。今日之事種種,早在她被迫進林府當妾時就已預料到,她說了也改不了她就是個妾的事實,何況她從不愛搬弄是非。她理解姜曦云為何要同她說這樣一席話。如今這女孩兒也確實兩難----姜家逢難,她不想趟渾水,可秦氏偏偏只相中她,倘若秦氏看中的是她姐姐,只怕也算皆大歡喜,可惜可惜,秦氏連個眼風都不曾給過姜四姑娘。
香蘭覺著自己是被磨磋得糙糲了,倘若這番話放在她剛進林家當妾時姜曦雲來敲打她,她必定自覺折辱,反唇相譏,如今她可以平靜以對,先前不能容忍的話,居然也能春風化雨嘆一聲笑一聲就過了。香蘭不由生出幾分辛酸,這樣平和的心境是多少磕磕絆絆方才打磨出的,當中又含了多少委屈和無奈,可旋即她心中忽又湧出幾分驕傲,縱然她遇到過許多不堪之事,也從未變成刻薄抱怨或滿腹心機的婦人,她從未想著通過算計誰讓自己日子好過,苦痛只將她打磨得更圓潤豐富,所以她如今更能體會到別人的苦衷。
香蘭呆坐了一回,一時書染命人拿了布料的冊子來,她打起精神一一分了,又命小鵑找出戒指,一一打發人去送。不在話下。
卻說林錦樓,從暢春堂里出來,一路都擰著眉。桂圓見他主子似是心情不好,愈發大氣兒也不敢出,心裡暗暗叫苦,暗道:「吉祥和雙喜在前頭伺候那幾位爺,怎就偏偏指派我來迎這尊佛,莫非香蘭姑奶奶又說了什麼戳他心肝肺的話?這不能啊,自從到了京城,這倆不是好多了麼。」他正胡思亂想,忽聽林錦樓道:「你們奶奶畫過的畫兒都放書房裡了是罷?」
「啊?」桂圓一怔,立時又堆上笑道,「可不是,每回奶奶給了我畫兒,小的就全送大爺前頭書房去了。」
「哦,那去書房,給爺找出來。」
那二人便去了書房,林錦樓手裡托著祛暑湯坐在太師椅上,桂圓滿頭大汗,在幾個畫缸里翻來找去,終於捧了二十幾卷出來。林錦樓一一展開看了一遍,看了看日子落款,忽發覺自從他允許香蘭往外賣畫以後,再送出的畫明顯高了幾檔,林錦樓鼻子裡哼了一聲。挑挑揀揀,選了十來幅,命小廝們拿著,施施然往會客的宴息去了。
廳里正行令划拳,觥籌交錯,人聲鼎沸,幾個小廝在一旁伺候,另有眉目清秀的小戲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唱戲,熱鬧到十分去。
眾人一見林錦樓進來便大聲笑道:「快瞧瞧,大忙人可來了,怠慢賓朋,這得罰他幾杯呀!」
有人起鬨道:「把這一罈子都得吃了才成。」
劉小川捧著肚皮笑道:「小爺可聽說你林土匪可在後院相媳婦兒呢,跟兄弟說說,相得如何了?」
謝域在底下踹了他一腳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說著給他使眼色。姜翡雲之夫,忠勇侯嫡次子陸朝宗正坐在另一桌,不好說這等話打趣。
未曾料劉小川素是個混不吝,跟陸朝宗先前還結過梁子,對謝域瞪眼道:「你小子踹我是什麼賤毛病?有上趕著送閨女的,就不興我說幾句?」
謝域不樂意了,道:「你就是個混球,當兄弟好心好意提點你,以後我再管你的屁事我就是你孫子!」
劉小川嘿嘿笑道:「你這話都說過好幾回了,來,叫聲爺爺聽聽……」
謝域立時瞪眼就要挽袖子。往日裡二人爭執皆是楚大鵬相勸,只是這會子楚大鵬去解手,袁紹仁懷裡抱著德哥兒正餵他吃菜呢,低聲勸架道:「行了你們倆,見面就掐,狗咬狗一嘴毛。不看看是在誰的家,一會兒林霸王急了你們倆掂量著點。」說著起身,塞給德哥兒一杯茶,命他去敬一敬林錦樓。
第280章 府宴(二)
林錦樓正拱手抱拳左右應對,忽瞧見德哥兒端著一杯酒走過來,一板一眼道:「侄兒敬林叔一杯酒。」
林錦樓滿面含笑,伸手把酒接過來喝了,又揉了揉德哥兒的小腦袋,道:「好小子,這兩天瞧著又長高了,趕明兒個再帶你去跑馬。」
德哥兒兩眼亮晶晶的,撲上去抱住林錦樓的腿連蹦帶跳道:「真的麼?」
林錦樓在他圓滾滾的小臉兒上又掐了一把,心裡頭不由得軟綿綿的,他這個年歲,膝下也該有這麼個虎頭虎腦的孩子,香蘭倘若有了子嗣,也不必再這樣小心翼翼的。自從姜曦雲進府,香蘭便愈發謹慎了,她原就膽兒小,如今更是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事事處處示弱退讓,他鬧不清她到底在怕什麼,她是他林錦樓的愛妾,她有什麼為難不能跟他說的,就算他有意娶姜曦雲,也斷不會委屈了她。姜家那幾個心思他心裡門兒清,奔著那玉墜兒來的,倘若是香蘭技不如人也就罷了,可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動心眼子玩鷹,門兒都沒有。
此時眾人都舉杯過來敬酒,口中連聲稱要罰酒三杯。
林錦樓也不推辭,一口氣幹了三杯,眾人鬨笑叫好,簇著他入了席。雙喜見了連忙給林錦樓面前的杯子裡斟酒,吉祥趕緊布了他愛吃的菜色,放到跟前的粉白小碟兒內。林錦樓一招手,雙喜連忙低身附耳,林錦樓輕聲道:「去找書染拿府里的牌子,派人再去請張太醫,就說上回吃了幾幅藥,肚子還沒消息,讓他再過來診,換個方子吃吃看。」
雙喜一縮脖子,暗道:「我的爺,這都要跟姜家議親了,還惦記讓香蘭生孩子吶,也不怕真有了庶長子讓姜家姑娘膈應。」他抬起頭想跟吉祥對個眼色,心領神會一番,未料到吉祥狠狠瞪了他一眼,雙喜又一縮脖子,一陣風兒似的小跑著去了。
一時眾人又輪番給林錦樓敬酒,林錦樓亦一一回敬,客套一番下來,楚大鵬笑道:「聽說哥哥這幾日御前伴駕,在御前得了太子的青眼,真令我們兄弟羨慕了,日後哥哥有什麼好事,可別忘了咱們幾個。」
林錦樓虛指著笑道:「說這話可沒良心了,從小到大,我遇著好事兒什麼時候少過你的。」
劉小川起鬨道:「沖這話就該罰酒。」
楚大鵬笑吟吟的舉起酒盅仰脖喝下,自罰一杯。
正此時,只見陸朝宗端了杯酒走過來,對林錦樓微微笑道:「我來敬林兄一杯。」
林錦樓亦站起來,滿面春風道:「陸兄客氣了。」
兩人互相敬過酒,陸朝宗笑道:「自從林兄回了金陵,你我倒是有兩三年光景未見過了。」
林錦樓道:「本就是一家子親戚,該多走動才是。」又高聲命道:「還不快在這桌給陸爺加把椅子。」
陸朝宗自覺面上有了光輝,在林錦樓身邊坐下,他乃是皇帝親軍羽林右衛,雖區區六品,卻地位清高,日後前程無量,與林錦樓寒暄幾句,便笑道:「這幾日,賤內娘家親眷住在府上叨擾了。」
林錦樓笑道:「陸兄說這話就見外了。」
陸朝宗一面替林錦樓斟酒,一面道:「說起來,賤內常同我提起,說她五妹妹姿容秀美,舉止大方,心性又極厚道,孝順討喜,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先前她們姊妹幾個相處,難免牙齒碰嘴皮,有個拌嘴的時候,唯有五妹妹從不與人爭閒氣,臉上總是一團和氣,還常常從中勸和,有好東西也緊著兄弟姊妹們。尤其會一手好女紅,給她侄兒從頭到腳做了好幾套衣裳,林兄倘若想做個什麼,只管找她便是。」說著把自己面前的酒舉起來,又同林錦樓碰了一杯,口中同林錦樓說一回閒話,又拉回來贊姜曦雲好處。
陸朝宗說這番話何意,林錦樓心裡清楚得緊,眼下姜家住進來的皆是女眷,自然不好自賣自誇,這話從陸朝宗口中贊出來,便順理成章些。他只面上含笑,靜靜聽著,陸朝宗又頻頻敬酒,林錦樓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了。陸朝宗臉上愈發笑開了。劉小川嘴裡咕咕噥噥道:「什麼玩意兒,哈巴狗兒。」
楚大鵬在底下踢了他一腳道:「你少說兩句,沒瞧見人家敬的酒林霸王全喝了麼?」
劉小川閉了嘴,摸著鼻子悻悻然。他和陸朝宗原本交情一場,未料陸朝宗瞧不起他紈絝做派,酒宴上說他「仗著祖蔭的酒囊飯袋」。話傳到劉小川耳中,兩人自此交惡。
一時陶鴻勛來給林錦樓敬酒,林錦樓吃了酒笑道:「今兒咱們來點風雅的,我請大傢伙兒品品畫兒。」言畢便有七八個小廝進來,手裡皆捧著一卷卷畫兒,分給眾人。
眾人展開一瞧,只見或山水,或花鳥,或人物,不一而同。
林錦樓含笑道:「這是我屋裡愛妾畫的,諸位都是風流才子,瞧瞧這畫可過得去眼?」
劉小川立時來了精神,幸災樂禍似的看了陸朝宗一眼,招呼袁紹仁道:「老袁,快過來瞧我這幅,畫得可真是……呃……好得緊。」袁紹仁過去一瞧,只見是一幅《落花游魚圖》,畫技全用渲漬,一尾尾鯉魚在落花流水中穿梭,千姿百態,栩栩如生。
袁紹仁脫口贊了聲:「好畫。」
謝域點頭道:「難得每一幅皆精品,袁兄再來看這幅蘭花,濃墨圓潤,極其蒼秀。」
劉小川翻著白眼道:「說得還頭頭是道,你看得懂麼你?」
謝域道:「就算我不懂,莫非你劉大才子懂?」
劉小川嘿嘿笑道:「我自然是不懂的,奈何有人懂,是不是陸兄?陸兄艷福不淺,娶了京城第一才女,聽說也是擅繪的,陸兄來評評,是京城才女畫得好,還是鷹揚的小妾畫得好?」
陸朝宗心中暗怒。方才他贊了許久姜曦雲的好處,林錦樓皆未表態,只是附和著稱讚兩句,但轉過頭就給眾人看畫,抬舉他房裡小妾,陸朝宗只覺顏面上下不來台。方才他展開畫一瞧心裡就暗暗吃驚,他乃世家子弟,文武雙全,乃是有真才實學的,一見這些畫,便知此人畫技高超,意境高遠,堪稱大家風範,自然比姜翡雲的畫要高明些,只是如今當面承認京城第一才女畫得不如別人房裡的一個小妾,未免太落顏面,可不承認,傳出去亦要貽笑大方。臉上勉強笑道:「我一介粗人,哪裡會評這些東西,各有各的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