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頁

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此時彩鳳已將諸人抓的詩題皆貼在牆上,姜丹雲抓了「思蘭」,姜曦云為「賞蘭」,譚露華為「孤蘭」,林東繡乃是「遺蘭」,最末是香蘭的「芳蘭」。

    這廂譚露華已塞給香蘭一支筆,道:「快著點,這一炷香燒完就該交稿了。」

    香蘭無法,她本就不想來,如今林錦樓推她站在這裡,她只覺從頭尷尬到腳,她知道這是林錦樓存心抬舉她,但這樣的境地,反而更令她難堪,姜家姊妹雖待她客氣,卻也極疏離,隱帶著幾分傲慢,倘若不是林家姐妹和譚露華待她還算親厚,只怕她面上雖鎮定,實則早已坐如針氈。

    亭子裡本有一張石桌,此時已占得滿滿的,香蘭只好握著筆站在外面,丫鬟夢吟把小几子收拾了,鋪上了紙。香蘭暗道:「倘若寫得太好,技壓眾人,那就太自討沒趣了,不光在座的不快,太太也得嫌我沒眼色。不如平平做一首,既說得過去,也不至於失了體面。」提筆在紙上胡亂寫了一句「素體含香發幽妍」,林錦樓轉到她身後,見這一句起得平平,眉頭便輕輕皺上了。

    這個玉蘭的墜兒乃是他想要送給香蘭的。林錦樓素知香蘭才情學問,有意今日讓她在眾人面前露臉,再拿太子賞的東西給她添彩,日後有佳名傳出去,走到哪裡也都讓人敬一重。

    只可恨小香蘭不會體察上意,頭一句就作了這麼失水準的。林錦樓低聲道:「你寫得這是什麼狗屁不通的玩意兒?」

    香蘭嚇一跳,扭頭看見林錦樓,心裡不禁有了氣,道:「大爺瞧著不好就自己作一首去。」轉過身接著要寫下一句。

    林錦樓道:「好好作一首,聽見沒?你都能給德哥兒解《論語》,平日裡題在畫上的詩詞也沒這麼俗的。」

    香蘭仍不理他。

    林錦樓本有些惱,可見她倔強的小模樣兒又覺著可愛,遂道:「罷了,你好好寫一首,爺重重有賞,寫得不好……」他摸了摸下巴道,「寫得不好你那畫兒也甭拿出去賣了,說到做到,聽見沒?」

    香蘭兩眼瞪得溜圓,臉一下氣得通紅,怒道:「大爺怎麼能這樣!」

    林錦樓看她小臉兒紅撲撲的,心裡又癢起來,暗道倘若沒別人定要掐一把,臉上笑吟吟道:「爺怎麼不能這樣?爺素來都是想怎樣就怎樣。好好寫,聽見了沒有?」言罷轉過身,優雅的邁著步子走了。

    香蘭氣得淚眼朦朧,忙竭力將淚意忍回去,委屈了一會兒,只好重新再作一首。

    此時譚露華已作完,姜丹雲和林東繡也紛紛寫完了,重新拿了紙張謄寫。姜翡雲偷眼去看姜曦雲寫的,只見詩也有了大概,只是不夠工整,意境也不算高,不過平平而已。姜曦雲本就體豐怯熱,這會子更滿頭是汗,心裡哀嘆道:「作這勞什子的玩意兒有什麼用,酸文假醋的,寫得再好能賽得過『李杜』?無聊閨閣之戲,偏生還走不得,實在是沒趣兒,還不如去釣魚呢,好歹釣著了還算一頓口糧。」

    正腹誹著,便聽姜翡雲在她背後低聲道:「尾聯不好,『時人不知東君情,幽怨訴與朝霞紅』,一下便落下乘了。頷聯『月弄輕雲』對『簾卷西風』雖算得上工整,可李易安的典故早被用爛了,又落了一個『俗』字。」

    姜曦雲小聲道:「那該如何是好,這會子我實在是想不出了。」

    姜翡雲道:「你別管了,先把別的謄上,把那幾句空下來罷。」

    姜曦雲可喜得了巧,捧了一張笑臉往姜翡雲身上膩,殷勤道:「好姐姐,我最喜歡你了,趕明兒個我再給小外甥做一雙虎頭鞋。」

    姜翡雲點點她鼻尖道:「你個小滑頭,就屬你嘴甜。」偷偷寫了張字條遞了過去。姜曦雲展開一看,只見姜翡雲所作果然比自己立意高遠,登時喜不自勝,忙忙的抄錄下來。

    林東繡瞧在眼裡,本想出言相譏,餘光瞥見夏姑姑正坐在一旁看著自己,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林東繡便只得忍了下來,一扭頭,見譚露華亦冷冷的瞧著翡、曦二人,面露譏諷之色,顯然也發覺了。繡、華二人心照不宣的碰了個眼色,便低了頭。

    林東紈也看見了,只做不知情,仍與林東綺說說笑笑。

    夏姑姑吃了一口茶,又往香蘭處望去,只見她運筆刷刷點點,不多時竟已完成了。

    一時香爐里的「夢甜香」燒盡,林東綺拍手笑道:「我們要看詩了,都作好了麼?」

    香韻將詩收上來,眾人一一看去,只見稿上第一首是姜丹雲的,寫的是:

    《思蘭》

    獨上西樓含幽思,楚畹蘭澤負芳時。

    濃蔭鳴蟬雲無趣,深院高牆夏已遲。

    萬脈情隨清芬遠,一念心錯久病痴。

    無人堪解其中味,涕淚相知無有期。

    眾人看罷稱讚道:「真是每一句都透著一個『思』字,真真兒是應了題了。」林東綺道:「就是悲了些。」姜翡雲道:「思蘭,思蘭,自然是『一念思之』,豈有不悲之理?」再往下看,便是姜曦雲的,寫的是:

    《賞蘭》

    玉盞翠環點香肌,案台婷婷燈影中。

    月弄輕雲照花影,香隔西窗鎖清風。

    皆言官城錦花繁,卻有秦淮幽糙生。

    素魂散落湘江後,蛾眉難與仙骨同。

    林東綺贊道:「最末一句最好,以屈子影she,將整首立意都拔高起來了。」眾人皆點頭贊同,再往下看去,只見譚露華寫道:

    《孤蘭》

    孤蘭皎皎生故園,寒庭荒糙競相沒。

    移栽華堂弄春暉,悵望空籬對冷月。

    春風暗度霜淅瀝,蜂蝶盤旋雨休歇。

    只恐辜負韶華意,零落春泥花不發。

    姜翡雲笑道:「了不得,到底是軒二奶奶,閨閣里就是才女,寫出來自有傲氣。」林東綺笑道:「只是論境界,還要推五表妹那一首,二嫂你服不服?」譚露華自然不服氣,臉上只微微掛笑,並不搭腔,又見林東繡寫得是:

    《遺蘭》

    鷓鴣聲聲啼綠水,楚蘭遺株開南潯。

    細蕊戀蝶隨流波,東風卷芳上青雲。

    日落採擷芷澤遠,雨過移種黃庭陰。

    春光荏苒驚惆悵,王孫不歸禁院深。

    林東紈笑道:「這樣淒涼,真不像要大喜的人寫的東西,待會兒罰你重作一首。」林東繡紅了臉兒,道:「大姐姐說什麼呢,這樣打趣人家。這一首是絞盡腦汁湊的,再不成也沒有了。」林東綺摟了林東繡一把,笑道:「大姐姐哄你玩呢,這題目本就難,你這首作得好。」

    最末一首便是香蘭的,眾人湊一處看,只見上面是極漂亮的簪花小楷。林東綺暗道:「先不論旁的,單這一筆字,方才作詩的那幾個誰都比不上。五表妹詩寫得尚可,只是字跡平平,不見骨風。」再瞧上面寫的是:

    《芳蘭》

    猗猗幽蘭發空谷,揚揚獨立遺眾芳。

    豐骨蘊秀含瑤碧,素姿噙韻凝浮光。

    風急難摧君子志,雨驟堪欺王者香。

    一吟屈宋文章後,萬古高情霽月堂。

    第275章 蘭詩(三)

    林東綺喜得一疊聲贊道:「這首極佳,你們都要讓稿了。」

    林東繡知自己詩才不過平平,評不得上佳,便樂得捧香蘭一把,也給旁人添添堵心,抿著嘴輕笑道:「香蘭書畫都好,想不到詩也做得這樣好,真是把我們都比下去了。」

    姜家姊妹目光驚詫,再看香蘭,眼神不由複雜起來,香蘭見眾人眼神皆往她身上看,有些不大自在,她本不是愛出風頭的人,今日皆因被迫。她極看重出去以「蘭香居士」這名頭賣畫,只有把這個名聲顯揚出去,日後作畫才能賣得高價,同樣一幅畫兒,署「蘭香居士」托林錦樓代賣的,與署別名偷偷賣的,價格便差了幾倍。林錦樓眼見要娶妻,她必為林府所不容,她要做好萬全準備,倘若有一日她從林府出來,或是林錦樓對她沒了新鮮,她仍能借一技之長,憑自己立下的名聲養家,用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而非再去攀附男人過活。

    她不是坐中這些出身顯赫,得嫁高門的小姐貴婦,她們是繡樓錦堂里養護的嬌蘭,她只是溪澗路旁叢生的野糙,爭名添彩的事是她們勾心鬥角的精緻遊戲,而今她想得最多的是日後怎麼好好活著。

    香蘭淡淡笑了笑道:「我這首立意到底俗套些,曦姑娘『月弄輕雲』、『香隔西窗』、『錦花繁』、『幽糙生』都把一個『賞』字寫絕了。二奶奶的『霜淅瀝』、『雨休歇』都用得極佳,丹姑娘『其中味』,『無有期』,四姑娘的『驚惆悵』、『禁院深』,都寫得極入味,都比我的好,我不過是扯了面大旗而已。」

    林東綺笑道:「好就是好,你謙虛什麼。」推了林東紈一把,道:「大姐姐,你說是也不是?」

    林東紈一躊躇,先遠遠看了看秦氏的臉色,又去看林錦樓的,心裡不知該捧那個。但見秦氏臉色淡淡的,林錦樓正坐在秦氏手邊的繡墩上,看著香蘭,面帶得意之色,遂決定先贊香蘭,笑道:「香蘭妹妹這首寫得好,我看著都覺得慡眼,可五表妹這首也不差,都是極好的詩。」

    這番話說了仿佛沒說。林東繡撇了撇嘴,暗道:「大姐姐素來滑頭,顯見是兩頭都不想得罪,既如此,何苦來評這個詩呢。兩邊都不得罪,其實是兩頭都得罪。」

    姜丹雲臉上只掛了笑,捧了杯子吃茶,雙眸里閃著幸災樂禍之色,只往姜曦雲和姜翡雲身上瞧。方才姜翡雲悄悄遞紙條她並未瞧見,可十分驚奇她這小妹妹什麼時候如此會作詩了,心裡覺著堵得慌,直到香蘭詩作出來,姜丹雲方才長長鬆了一口氣,心裡暗笑道:「任憑你作詩作出個花兒來,也比不過人家小妾,這廂可打臉了罷!」可瞧著香蘭美貌又有才情,心裡又忍不住酸起來。

    姜翡雲則是心頭巨震,暗道:「林錦樓這小妾到底什麼來路,生得這個模樣又會作詩,見了場面也端得住,倒真是個棘手的人物了。五妹妹雖聰慧伶俐,可到底年幼,有這樣的美妾在,只怕要吃虧了!」再仔細看了香蘭寫的詩,心中又湧出一股傲氣,心說:「這一首算不得什麼,待會兒我跟她再比試一番,定要壓她一頭!」

    姜曦雲只覺著沒趣兒,目光一掃,正瞧見林錦樓抱著肩膀半眯著眼看著香蘭,眼珠子都不轉一轉,又覺著胸口發悶,心說自己將來議親的夫君竟喜歡這樣的才女調調,日後自己豈不是要學學琴棋書畫來討歡他歡喜?可偏偏這些竟是自己極不屑的,搞這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到底有什麼趣兒,酸都酸死了……可又看看香蘭,心裡悶得如同蒙了一塊油布,她雖只是個庶女,可家中姊妹,行走親戚當中的姑娘們,未曾有一個及得上她,走到之處,無不贊她「美貌」、「通身氣派」、「敦厚」、「討喜」、「妥帖」等言,可這廂到了林家,那個奴才出身的妾,卻隱隱的壓她一頭。她是個通透人,瞧得出此事並非香蘭故意為之,單只她靜靜呆在那裡,便自有磅礴的氣場,仿佛是蘊含了年深日久的文采高貴,名士骨風,縱她只是個卑微的、小小的妾,但那份自珍自重,竟讓旁人生不出輕視之心。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