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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其實老天爺到底待她不薄,經了這麼多坎坷,她的日子的確慢慢好了起來,原本她只是個命如糙芥的下賤丫鬟,連一哭一笑皆不能自主,受盡苛責欺凌,父母在家中清貧度日,連針頭線腦都要計較一番。如今她全家脫了籍,買房置地,父親做了體面的掌柜,家中居然能使奴喚婢了。想到這裡,素日裡受的凌辱委屈也減輕一半,何況如今她在林家過得皆是上用的日子,行動坐臥皆有人打點,林錦樓待她也比原先軟和了許多,她內心仍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但是她還是感恩,縱這樣的日子並非她想要的。

    既如此,她便打起精神過日子,命運無常,不知要將人推向何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待,努力活著,讓日子好過些,她有時候也熬得有些絕望,但還是忍下去。她知道姜曦雲是秦氏看好的兒媳,那是個極其聰明伶俐的女孩兒,或許日後林錦樓娶了她,她攏住了丈夫的心,會因忌憚自己,把她安置到府外?

    香蘭一徑兒故思亂想,不覺林錦樓走進來,站到香蘭身後,也看著德哥兒,皺著眉道:「這小子有什麼好看的?你喜歡不如咱自己生一個。」

    香蘭背對著不理他,把德哥兒身上的小被子掖了掖。林錦樓去拉她的胳膊道:「好了,甭瞧了,先去吃飯,餓死了。」拉著香蘭到外面,外間大炕上已搭好炕桌,菜都已傳好,林錦樓命香蘭挨著他坐在炕里,二人淨了手,林錦樓命人端一壺酒來,點點面前的杯子對香蘭道:「還不給爺滿上?」

    香蘭便執起壺給林錦樓倒了一盅,林錦樓道:「你陪我也吃一杯。」

    「我以茶代酒罷。」

    「昨兒你晚上跟爺說想見見德哥兒,今兒爺就把人帶來了,為了這,你不敬一杯可不像話了罷?」

    「……哦。」香蘭只得給自己倒了一杯,敬了林錦樓一盞。

    林錦樓道:「這麼喜歡德哥兒?嗯?」

    香蘭垂下眼帘道:「小孩子我都喜歡的,我也喜歡園哥兒,大爺忘了?」

    林錦樓摸了摸下巴道:「不對,你看德哥兒的眼神不一樣,好像他是你親兒子似的……你跟沈家……有什麼干係?」

    香蘭心裡一跳,笑了笑說:「我能跟沈家有什麼干係,若不是你們提起來,我都不知道原還有這樣的人家。」

    林錦樓放下筷子,也不說話,乜斜著眼看著她。香蘭手心出汗,低頭給林錦樓夾了一筷子嫩筍,小聲道:「這個嫩,清暑敗火的。」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只見他看著自己,眼神明亮驚人。

    香蘭只好埋頭吃飯,忽聽林錦樓道:「方才你說什麼琴棋書畫,頭頭是道的,這都是你師父定逸師太教你的?」

    「……嗯。」

    林錦樓復又將筷子提了起來,把那片嫩筍吃了,道:「那你師父可是個極了不起的人了,你說那麼一套,你猜方才在外面四表妹她們說什麼?說你賣弄才幹,自命不凡。」

    香蘭怔了怔,她見到德哥兒心切,只想一股腦將自己所知盡數告訴於他,聽了林錦樓這話,便笑了笑說:「那就算我賣弄才幹好了。」

    林錦樓掐了掐她臉道:「嘖,有時候罷,覺著你是個麵人兒,能讓人揉圓搓扁;有時候罷,你又像塊臭石頭,咯得人牙疼。」又給香蘭加了一筷子菜,道:「其實你說的那番話,明白的人自然就明白了,心中自有啟迪;不懂的人,再扯上一天,他也覺著是長篇大論,不好聽。就跟你說的那個『境界』一樣,境界不到,說什麼都是瞎掰,就算你給他看《蘭亭序》,他也認為是鬼畫符。」

    香蘭睜著一雙明眸看了看林錦樓,實在憋不住,問了一句道:「那你明白麼?」話一出口又後悔了,趕緊低下頭,裝作去給林錦樓倒酒,欲矇混過關。

    林錦樓一瞪眼道:「放屁!爺還能不明白?」看見香蘭懷疑的瞧著他,不由有些惱,放下筷子道:「老太爺做過國子監祭酒,家中來往皆是大儒,爺開蒙的時候,都是帝師授課,六藝乃必修課業,學不好還要打板子的,爺每回考核都是甲。」

    香蘭撇撇嘴,林錦樓道:「你不信是不是?過一會兒你坐好了,爺畫幅美人給你瞧瞧。」頓了頓又道:「我聽四妹妹說,今兒個譚氏又說話給你沒臉,四表妹也暗地裡損你,下回你甭那麼老實,誰欺負你了,你就直接還回去,我記著你著小嘴兒挺厲害的,氣爺那會兒跟刀子似的,這麼沾別人就啞巴了?」說著給香蘭又加了一筷子菜,道:「這些天你又開始誦佛經了,虔誠是好的,可也別把自己弄得跟行將就木的老太太似的,你怎麼愛讀那玩意兒?」

    香蘭看看林錦樓,心說你這傢伙一身貪嗔痴慢疑,才是該好好讀一讀佛經的,她不敢明說,便道:「佛經當中自有大智慧,大爺也該讀一讀的。」

    「爺哪有功夫看這個。」

    香蘭道:「人生有無窮盡的煩惱和求不得之苦,生老病死誰都不能逃脫,想要緊緊抓住的銀子、權力、地位、情愛,有時候想想不過是一場無常的夢。前生你是高高在上錦衣玉食的主子,興許來生就是被人呼來喚去的奴婢;前生恩愛的夫妻,今生也有可能形同陌路。有時候我在想生死多遠,其實不過是呼吸之間。善惡多遠,不過一念之間。古今多遠,也不過就是笑談之間。有時候苦苦掙扎放不下的,為之生死糾結痛苦的,其實也只有一個念頭而已,但是開悟放下,確實是太難了。所以才要去讀佛經,去參當中的大智慧,人心便清淨了,人世間再不如意的事,也能坦然相對。」

    林錦樓看著她,想起下午她侃侃而談,不自覺便光彩照人的模樣,心裡頭好像滿滿的塞了個湯婆子,又暖又熱,還有種極不自在的滋味,難以名狀。

    而此時華燈初上,香蘭的臉兒籠在一片柔和的燭光中,她並不去瞧他,雙眼只望著牆上掛著的一幅字畫,眼神迷離,仿佛真箇兒瞧見了那虛無縹緲的前世。這樣的香蘭林錦樓從未瞧過,他見過她倔強、大哭、沉默、微笑,卻從未見過她神色傷感,言語滄桑,他從未見她這樣脆弱。

    他想伸手將香蘭攬懷裡拍拍她的背,卻不知為何,他心裡仿佛揣了個將要破土而出的種子,竟一動也不能動。

    第272章 近遠(二)

    林錦樓生於權貴豪奢之家,三歲時就由老太爺領著出入書房,聽往來大臣、清客幕僚議事,深諳官場之道,長大後又上沙場出生入死,見慣了人世間爭權奪利、悲歡離合,直至今日呼風喚雨盤踞一方,幾乎隨心所欲,權力、財富、地位,女人,哪一樣都唾手可得。他對女人向來不屑一顧,不管絕色佳人也好,矜持才女也罷,只要瞧他他相貌英俊,手握重權,骨頭就先蘇了一半,縱有那自恃清高的,他大筆銀子砸下去,再哄幾句甜言蜜語,多冷的冰山也都變成三月的春波。

    他知道姜曦雲是家中為他看好的媳婦兒,這女孩兒家世不俗,生得極美,嘴甜討喜,聽說極孝敬她祖母,還時常給父母、兄弟姊妹們做針線,是個性子淳厚的,想來日後不會後宅生事,拈酸吃醋,故而他心裡還是滿意。不過,他瞧得出,那姜曦雲瞧著淳厚老實,實則藏了一百個心眼子,察言觀色,舉一想三,看似事事吃虧,實則占盡好處便宜。就如今日譚露華因送福建特產之事不悅,看似是譚露華無理取鬧,姜曦雲雖說未送許多福建特產,但送了一方上好的硯和兩錠子藥材,反比福建特產還要貴重,可往深里想一層,姜曦雲並非愛好書畫之人,那硯台放在她那裡也是落灰,她也並未有身體不足之症,藥材與她而言也並非常用之物----況放久了也容易散了藥性,倒不如算兩樣禮添給譚露華,既成全了面子,也堵了旁人的嘴,又將想討好的人討好了,正是一箭三雕。在分辯時,更是時而犀利,時而委屈,看似步步退讓,實則咄咄逼人,讓姜丹雲和譚露華上不來下不去的,光這點,陳香蘭那傻不愣登的妞兒只怕一輩子都學不會。細微處見性情,這姜曦雲真真兒是八面玲瓏,好圓滑,好心計,好手段!

    只是這樣的女孩兒最愛自作聰明,只當別人是傻的,普天之下之人皆能被她撒嬌裝憨的小伎倆玩弄於鼓掌之中。今日他聽見姜曦雲提及女子習琴棋書畫不過為了討好爺們,其實心下也引以為然,只是他忽想起香蘭素愛琴棋書畫,卻不像是為了討好他。他便攛掇德哥兒去問一問,一則明了香蘭心裡如何想的;二則也為敲打姜曦雲----倘若要嫁到林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老老實實的,現實利害那一套少在他身上用。

    只是他萬沒想到竟引來香蘭這樣一番談吐,他往日裡只知道香蘭為人行事與眾不同,今日方才恍然,原因她心腸見識原便與旁的女子大相逕庭。

    這迂腐得跟老酸儒一樣的香蘭,哭成淚人兒也梗著脖子的香蘭,一把硬骨頭不知討好的香蘭,居然讓他心底生出一股敬意,還夾雜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這讓他尤為不安,他往後靠在背後綠閃緞撒花的靠枕上,看著她優美單薄的側影,心裡忽然軟了一塊,把筷子舉起來又放下,道:「你如今心裡頭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只管跟爺說便是了,哪裡還用求什麼菩薩。菩薩他老人家夠忙的了,天底下的那麼多眾生,哪裡救得過來?等想到你,黃花菜都涼了。」

    香蘭只彎起嘴角勉強笑了笑,給林錦樓布了一筷子菜,又悶頭吃了起來。林錦樓還欲再問,卻不知怎的,心裡那股陌生的情愫讓他無端急躁,再張不開嘴,二人相對沉默用過了飯,丫鬟們奉上漱口香茶,撤去殘席,重新擺上細茶果,一時無事。

    林錦樓拉著香蘭到院子裡散了一回,一時書染送來急件,二人方才回去,林錦樓坐在書案後將信件拆開,細細閱了一遍,提筆回復了,用蠟印封好,命書染交給前院侍衛,他抬起頭,見香蘭正坐在對面的羅漢床上做針線,因問道:「蠟燭底下費眼,你fèng什麼呢?」

    香蘭道:「我看德哥兒穿的肚兜有些厚,想用細布給他做個薄些的。」

    一語未了,便瞧見書染進屋回道:「楚大爺打發人拉來一車蘭花,說是大爺問他要的,這花兒擺在哪兒?」

    林錦樓對香蘭笑道:「楚家有幾個工匠,最擅種奇花異糙,在園子裡種妥了就挖出去賣,一年也得不少銀子,如今爺張了嘴,小楚是不敢要銀子的,待會兒咱去賞上一賞,瞧瞧他是不是把家裡的好花兒都搬來了。」又對書染道:「把花兒都搬到廊底下,或是花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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