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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德哥兒道:「我問蘭姨,學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有什麼用。」

    林錦樓對香蘭道:「哦,那你跟他說說唄。」

    香蘭看了林錦樓一眼,微微遲疑了一會兒,可低下頭,看見德哥兒臉上那雙與妹妹酷似的眼睛,心裡一波一波酸軟,暗道:「妹妹早逝,這孩子是家裡唯一一點血脈了,也不知能在林家呆多久,只要我見他一時,便要疼他一時,好好教教他。」沉吟片刻,笑道,「把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視為不當吃不當喝的玩意兒,想法有些淺薄功利了。一首好曲能令人解乏忘憂,或潸然淚下;一幅好畫,能讓人雜念頓消,洗塵淨心,漸入佳境,琴棋書畫乃是古往今來先聖智慧之大成,學了並非為了賣弄才藝,給自己臉上增光添彩,而是重在怡情悅性,修身養德,譬如下棋能磨練涵養心性,宋潘慎修以孔孟之道比喻圍棋,說:『棋之道在乎恬默,而取捨為急。仁則能全,義則能守,禮則能變,智則能兼,信則能克。』意思是下棋能修養仁義禮智信的品德。再如書法,唐太宗在《論筆訣》中說『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於妙』意為萬緣放下、榮辱皆忘、如此全神貫注,入靜專一,常在風雅之中薰陶,心胸境界便開闊了,令人一生受用無窮。」

    德哥兒瞪著大大圓圓的眼睛,問道:「境界是什麼呀?」

    香蘭又笑了起來,道:「『境界』是個極微妙的東西,我給你講個故事。佛經當中記載,同樣的一條河,地獄眾生看到的乃是膿血,餓鬼看到的是一片乾涸的河床,人看到的乃是波光粼粼的河水,而天人神眾看到的則是極美的金水琉璃。同樣的東西卻瞧出不同的景兒,這便是他們境界不同。譬如同樣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有人的境界就看到這些東西不當吃不當喝,學之無用;有人的境界便能看出其統大雅之尊,美感無窮。琴棋書畫皆蘊含直指人心的禪意,讓心性豁然開朗,平穩含蓄,有一雙善於看到美好的眼,日子也會更有姿彩,倘若只看能不能當吃當喝,那這輩子的追求也忒沒趣兒了些。」

    林東繡笑道:「你了不得了,說個琴棋書畫還引經據典,連佛經也用上了,你要是個男子,只怕出門就能得個狀元回來。」

    香蘭抿嘴笑了笑,德哥兒點了點小腦袋,也不知聽懂還是未聽懂。林錦樓卻輕笑了一聲,眼睛朝姜曦雲過來。姜曦雲抬頭,二人目光正好相撞,姜曦雲見其目光玩味,不由一怔,她是個極聰明的人,立時明白自己方才在院子裡說的話指定讓林錦樓聽了去。

    姜曦雲心頭百味摻雜,縱然她再挑剔,也明白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極看重同林家的親事,祖母對林錦樓也多有誇耀之詞,秦氏又格外看重她,這親事只差一層窗戶紙,已是十有八九的事。林錦樓位高權重,英氣勃發,她原先並不知以林家家世底蘊,為何偏瞧中了她,直到她看見香蘭,心中方才恍然,這婚事確是她高攀了,倘若沒有陳香蘭,哪裡輪得到她?香蘭相貌才學皆佳,她多少有些堵得慌,卻並未將其視作敵手,林錦樓風流性子,由以官宦子弟,哪個不是朝三暮四?只有家族、前途、子嗣才是立身之本。再寵愛的妾室,天長日久也會愛淡情馳,她有禮法撐腰,婆母護航,外加自己的姿色心機和手段,不怕這陳香蘭不倒台。何況陳香蘭還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淡性子,她對這樣的女子,素來看不上。

    可林錦樓她看不透。她生得美,嘴又甜,人也伶俐,多少公子王孫擺倒石榴裙下,家世顯赫者有之,品貌皆佳者有之,才華橫溢者有之,她皆應對得遊刃有餘,唯有林錦樓,他靜靜坐在那裡,她竟無端的有些怕他。

    林錦樓忽然開口道:「五表妹,你對這事怎麼看?」

    姜曦雲一怔,甜笑道:「大表哥問我作甚?香蘭姐姐出口成章,我說不出這些,珠玉在側,大表哥想藉此欺負我,我可不依。」

    姜丹雲撇了撇嘴,剛欲說話,卻聽姜曦雲道:「香蘭姐姐雖說得有理,可也並非如此簡單。」

    香蘭抬起頭,只見姜曦雲正坐在一個繡墩上,手裡捧著一盞茶,臉上款款笑道:「即便受用有何用,這天底下滿腹經綸,琴棋書畫皆通卻窮困潦倒的文人寒士難道還少了?食不果腹,或在仕途經濟里掙扎不得,還去吟風弄月,詩詞歌賦,豈不是本末倒置,『君子固窮』,酸腐得緊了。」

    香蘭道:「文人寒士潦倒乃是他們人生際遇,與精通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何干?反而許多文人走投無路時,靠賣字畫為生,尚能養家餬口。」她不欲與姜曦雲有口舌之爭,低下頭摸了摸德哥兒的腦袋,道,「蘇東坡貶官黃州,經過江邊平山堂,看到『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繼而感慨『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一個人從雲端碾入泥濘,從繁華的京中貶到偏僻之地,卻仍有心思看天觀雨,心中存的仍是浩然之氣。如今的人眼睛都是看地,觀的是現實功利,看的是人與人的計較爭鬥,琢磨的是心機手段,鮮少能有人凝視煙雨,坐看夕陽,發自初心去過日子。我們計較世俗功利,對人對事先考慮對自己有沒有好處,所以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才顯得無用,大多人心如蒙塵,裝的全是沉重和欲望。」

    這一席話眾人聞之或猶如洪鐘灌耳,餘音裊裊;或猶如石子投湖,盪起層層漣漪;或不關痛癢,面露譏誚。

    眾人皆寂靜。

    林錦樓看著香蘭,只見她正俯身給德哥兒系褂兒上鬆開的扣兒,腮邊一縷碎發垂下來,平添了兩分溫婉。

    夏姑姑將茗碗舉到唇邊,吹開熱氣,慢慢啜了一口。

    譚露華起身道:「我走了。」進去同林錦樓告辭,香蘭十分挽留道:「二奶奶等下再走,我還有話同你說呢。」

    譚露華這一告辭,姜曦雲也站了起來辭行,姜丹雲並不想走,方才林錦樓進門,她百般尋了時機想同他說話,孰料林錦樓瞧都沒瞧她一眼。只是姜曦雲已開了口,她也不好多坐,她照鏡時記得自己半側著臉的模樣最美,便特特將這一面對著林錦樓,臉上嫣然淺笑。

    香蘭同譚露華仍到隔壁來,指著床上挑出來的花樣並兩三件衣服道:「這衣裳都是簇新的,二奶奶要不嫌棄,就挑一件去。」

    譚露華正羨慕香蘭衣裳多,聞言先笑開了,口中道:「這怕是不妥罷……」

    香蘭笑道:「有什麼不妥,本來也裁得大了,我穿未必合身,二奶奶這樣的身量,穿著才好呢。」

    林東繡跟在她二人身後進來的,見香蘭給譚露華衣裳,不由連連打眼色,香蘭輕輕搖了搖頭。

    譚露華倒是極歡喜,挑了一件衣裳,撿了兩張香蘭畫的花樣兒,口中不住稱謝去了,她一走,林東繡便埋怨香蘭道:「說你是個傻的,你果然不見聰明,譚氏方才在屋裡這樣給你沒臉,你還給她東西,別是迷糊了罷!」

    香蘭道:「我是同她結善緣呢,日後能彼此相安無事罷了。」見林東繡臉上仍有憤然之色,便拉她坐下來,緩緩道:「四姑娘,你素是個聰明伶俐的人,也是大家閨秀,行事就該跟一般人不同。」香蘭贊了林東繡兩句,見她臉色稍緩,便道,「既林家這樣世家出來的,就該知道姊妹妯娌婆母姑嫂之間相處實屬不易,更勿論日後你打理中饋,管上上下下百十來口人了。倘若你見誰不舒坦都針鋒相對,一句話的虧都不肯吃,每每疾言厲色,今兒你罵我一句,明兒你害我一下,日子可怎麼安寧?甭說是一道相處的婆母小姑,即便是手底下管的丫鬟婆子也是不服的。」

    林東繡道:「那該如何呢?」

    香蘭道:「一則是結善緣,多說好聽的,即便對丫鬟婆子們也是一樣,平日裡手頭寬裕就大方些,常施惠於人,旁人得了歡喜,對你也會親熱。」

    林東繡道:「倘若是那種餵不熟的白眼狼呢。」

    香蘭笑道:「白眼狼縱然有,也是極少的,日後分出好壞遠著些便是了。二則要肯吃虧,常言道『吃虧是福』,別人倘若占了你的便宜,或是冒犯了你,寬容大度為最上,口舌之爭,不去理睬也罷。」

    正說著,聽見林錦樓在外面喚林東繡名字,林東繡便出去了。

    第271章 近遠(一)

    香蘭輕輕嘆一口氣,她原先對林東繡並無十分好感,但自從二人和平相處,她漸漸覺著林東繡心性不壞,如今林東繡要嫁給永昌侯,做德哥兒的嫡母,她尤為擔心,忍不住多說幾句。林東繡的這個心胸……香蘭搖了搖頭,她與德哥兒「母慈子孝」絕無可能,若能善待便能讓人念一聲佛了。

    香蘭心裡正憂慮,忽聽見夏姑姑喊她名字,便過去,夏姑姑招手讓香蘭坐到她身邊,拉了她的手,細細看了一會兒,對芳菲笑道:「真是個好模樣,難得還知書達理的。」

    芳菲笑著說:「可不是,我聽林家的丫鬟婆子們也都說大爺房裡的姨奶奶是個好品格。」

    夏姑姑問香蘭道:「你幾歲進的府?」又問:「你是林家家生的還是買來的?父母在何處?今年幾歲了?」

    香蘭一一答了。夏姑姑聽說香蘭是家生的奴才,又聽她曾經脫籍再進的林家,不由長長嘆息了一聲,拍了拍香蘭的手。

    卻說林錦樓喚林東繡出去,站在門口,將房帘子拉開一道fèng,指著在羅漢床上擺弄小木劍的德哥兒道:「這小傢伙是老袁的心頭肉,你不過去哄一哄?你待他好了,老袁必虧待不了你。」說著從腰間荷包里摸出一個事事如意的金璜,遞與她道,「把這個送給德哥兒,給他掛脖子上,孩子都長著嘴,老袁一準而就知道了。」

    林東繡扭著帕子有些不情願,想起方才香蘭方才同她說的「結善緣」、「肯吃虧」等語,方才進了屋,坐在德哥兒身邊,口中一長一短的同他說話。

    林東繡陪德哥兒玩了一會兒,便同夏姑姑回去了,丫鬟們進來收拾方才的杯盞茶具,德哥兒病才初愈,方才又鬧了半晌,此刻已經乏了,香蘭命人端了一碗粥,親自餵他吃了,將他安置在碧紗櫥的床上,又餵他吃了一丸藥,方才由奶娘哄著睡了。

    香蘭坐在床邊盯著他的小臉看了半天,心裡又軟又澀,她有時候覺著前世的記憶都已模糊了,那些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錦衣玉食,文墨風雅,都是一場來無影去無蹤的舊夢,而今日再見到德哥兒,往日裡同嘉蓮簪花斗糙,吟詩作對的情形又浮現在眼前。香蘭悄悄紅了眼眶,自言自語說了句:「妹妹,你到底因何而死,今生再見一面都不能了。」她抬起頭從窗子向外望去,只見窗外翠竹細細。這兩三年間,人間百味她至少嘗了一半,自怨自艾過,柔情蜜意過,心灰意冷過,後來林錦樓帶著她來京城,她有一日坐在清風下,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耳邊聽著天籟,心裡忽然一片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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