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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閒言少敘。卻說金陵來了一信,王氏因染疾在金陵調養,林錦亭已在來京途中,林老太爺命林錦樓操持林錦亭婚事,在京城設宴款待素日裡交好的賓朋,新婦則接到金陵再風光拜堂成親。

    此事倒也並非難事,因不在京城拜堂,故只擺七八桌宴請交情極好至親之人便妥,林昭祥早已擬好賓客名單,林錦樓又添了幾人,命香蘭主持中饋,書染協理。譚氏本意要過來幫忙,林錦樓心裡厭了她,只淡淡說一句:「二弟身上不好,弟妹鎮日照顧服侍,連個囫圇覺都睡不安,怎敢再以此事勞動,這檔子事我全安排妥了,倘若有不足之處,屆時再勞煩弟妹罷。」三言兩語將譚氏打發去了。

    香蘭暗道:「我這個身份,名不正言不順,做這個只怕吃力不討好,外頭指不定要怎樣傳,何苦來哉。」便不願沾手,躺在床上裝病,奈何林錦樓硬迫她做此事,並答應她道:「這事做得好,爺找地方給你賣畫兒。你只管放手做,凡事爺給你撐腰。」香蘭便咬牙將這事接了下來,鎮日裡更忙到十分去,幸而林家早有宴客之道,內有一套「林家府菜」,林錦樓命按「林府宴賓燕菜全席」置辦。

    香蘭翻了翻菜譜,那「燕菜全席」乃是林家最高規制的筵席,與前世在沈家宴賓之道頗類,每桌共有一百三十道菜,乾果糕品擺放皆有學問,因是成親喜事,便沿之前「福壽鴛鴦」席置備,連每道菜用何名號的器皿盛放皆有講究。香蘭命開倉庫取各色碗碟,或瓷、或銀、或木製,均是整套訂做,缺一樣皆不能配,碟子或四方,或元寶,或葫蘆,或如意,或祥雲,連席上擺放位置都要取「財源滾滾」、「步步青雲」等吉祥之意按特定方位擺放。

    香蘭道:「林家在京城的宅子雖不常住,宴客用品倒一應俱全。」

    書染笑道:「起先也不太全,這不是二爺剛剛辦過喜事麼,不齊全的也都整齊了。只是當初二奶奶嫁過來匆匆忙忙的,好些不太周全,拜堂時連個長輩都沒有,大爺有族叔在京城為官的,過來主持,來往也是有些體面的,場面倒也還過得去,就是怕二爺累著,只讓他出來敬了三杯酒就回去了,外面人聽了一場戲,熱鬧到半夜也就散了。」

    香蘭道:「外頭請戲班子的事由楚爺、劉爺和謝爺幾位幫著張羅了,咱們只管好內宅的事。我看舊例,主家喜事,僕役也要跟著吃席,也有講究,在院子裡搭天棚,地上鋪新炕席坐席吃飯,一桌十大碗,這事你盯牢了,每桌只給一壇酒。廚子忙不過來,這席恐怕吃不上新鮮菜,可該給的雞鴨魚肉不得少了。」

    書染連忙應下了。

    靈清正在外頭圈名冊,聽見香蘭在裡間說話,不由嘆口氣道:「做這事最是出力不討好的,做不好,戳脊梁骨;做得好,沒人贊一聲,還得眼紅嫉妒。尤其咱們奶奶那個身份,做這個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靈素道:「怕什麼,橫豎是大爺讓的,先前對牌什麼的都在奶奶這兒,書染姐姐想管事,都要過來請牌子呢。」

    靈清道:「嘖,那不一樣,先前儘管在這兒放著,可奶奶萬事不管,都由書染姐操持,咱們擔不上什麼名兒,如今可是奶奶真章兒的自己幹了,沒瞧見二奶奶連沾都沒讓沾。今兒個大爺讓送兩個菜過去,二奶奶見了我都愛答不理的,顯見是記恨上了。」

    「還有一樁事你們想過沒,大爺遲早要再娶,大爺這麼寵愛姨奶奶,日後新奶奶進門,要是個軟和性子凡事不愛管的還好,唉,等閒女子誰樂意房裡有個這麼得寵的姨娘呢……姨奶奶手裡握這麼大權,將來也未必是福啊。」雪凝原本正在打算盤,忽然停下手感嘆了一句。

    小鵑正帶著畫扇熏被,聞言笑道:「喲,難得,你可是個老好人,平日裡誰都不得罪的,我還當你嘴上掛了個鎖,能說出這話來可實屬不易。」

    雪凝只是笑,又埋頭算帳去了。她是頂了春菱跟到京城來,素日裡只幹活不多話,小鵑和畫扇皆遠著她,靈清、靈素平日倒同她親近,一來二去交情深厚起來。她冷眼觀瞧,覺著香蘭可敬可親,但又擔憂香蘭前程,方才沒忍住,溜嘴說了出來。

    小鵑道:「怕什麼,大爺那麼凶,才不會讓咱們奶奶吃虧呢。還是跟著奶奶舒坦,你們沒瞧見康壽居那頭,先前貼身伺候二爺的茜羅,如今被擠兌得跟粗使丫頭似的……」

    畫扇撇嘴道:「嘁,她能不受擠兌麼,一心往二爺身邊扎,上躥下跳的,二奶奶那樣厲害,豈是省油的燈。」

    小鵑抿嘴笑道:「就她還厲害?小畫扇兒,你是沒見過先前的曹姑娘和趙月嬋,那兩位才叫真厲害,二奶奶與之比,可算得上小巫見大巫了。」

    雪凝又放下筆道:「二奶奶不過是好出個風頭,又愛挑揀吃穿,旁的真沒什麼,要是先前的大奶奶,茜羅早就給提腳賣了。如今原先伺候二爺的丫鬟,就只留下茜羅和綠蘿兩個了。」

    靈清將名冊上的墨跡吹乾,道:「彩屏、彩鳳、彩霞、彩明都是二奶奶帶來的,一個個張牙舞爪,伶牙俐齒的,天天到廚房裡變著花樣要吃要喝,嫌吃的不好,說林家慢待二房,誰不知道咱們這頭吃喝是添銀子另做的。」

    眾人說個不住,忽見書染抱了兩個瓶兒出來,便紛紛住了嘴。不在話下。

    話說展眼林錦亭便到了京城,迎親日子也愈發近了,京城林府上下張燈結彩,廚子趕在半個月前便精選細做,色色有條不紊。

    到了迎親那日,林府前後皆忙碌不停。前院裡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內宅中,林府宴請的各府女眷亦紛紛到了,林氏一族有兩三位德高望重女眷亦到場壓陣,譚氏打扮光鮮亮麗,迎來送往,透著十分的幹練,人人見了都贊:「林家這一遭可得了個好媳婦兒,年紀不大,行事比世人都強,手一份嘴一份的,又出挑個美人模樣,這樣的口齒,這樣的伶俐,真是把別人家的都比下去了,怪道在閨閣里就有名了。」譚氏聽在耳中,心裡不禁十分得意,口中卻還要謙虛幾句:「我年輕面淺,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多包涵,這樣誇我,真箇兒是羞煞人了。」

    有這一位在前周旋,香蘭便鬆一口氣,她本就不愛交際應酬,兼又操持中饋之事,便在後頭理事,命身邊丫鬟到各處巡視,自己則在梢間中坐了,倘若有來往請示的也應答方便。

    先前亂了一遭,來討香蘭示下的媳婦婆子不斷,待把新娘接進府,眾人都入了席,方才消停下來。香蘭揉了揉眉心,畫扇忙遞了一盞茶,道:「累了半天了,趕緊歇歇,奶奶餓不餓?想用些什麼?」

    香蘭道:「忙得都不想吃了,過過罷。」

    畫扇道:「這可不成,奶奶這兩天都累瘦了,好歹吃些,我去小廚房端些吃食來。」說著便去了。

    小廚房裡正忙得熱火朝天,一道道往外傳菜,眾人認得畫扇是在香蘭跟前得臉的,管廚房的魏亮家的忙不迭迎上前,堆笑道:「畫扇姑娘,用些什麼?」

    畫扇道:「不是我,是我們奶奶。」

    魏亮家的愈發殷勤道:「哎喲,原來是姨奶奶,我專門留了個灶,就是為了單給姨奶奶做吃的,想用什麼只管說,我知道姨奶奶愛清淡,今兒個特地有幾道小菜,就是給姨奶奶預備的。」說著揭開食盒,只見一道丁香豆腐,一道珊瑚白菜,一道水晶湯菜,一道牡丹嫩卷,做得極精細。畫扇這兩日跟著小鵑看菜譜,早已熟記於心,如今打眼一瞧便知這四道並非菜譜上的,乃是廚子為討好香蘭另做的四樣,不由笑道:「媽媽有心,這樣好的菜,我們奶奶指定喜歡。」

    魏亮家的就等這一句,忙不迭道:「這是我們一點子心意,這些日子難為奶奶辛勞了。」又命小丫頭子又裝了粥和面點,再另攢一個食盒,放了幾道菜,請畫扇和「屋裡別的姑娘們嘗嘗鮮」。

    畫扇提了食盒去了,香蘭一見菜色鮮亮,便提了筷子吃了些,畫扇笑道:「魏亮家的是個明白人,這四道是單給奶奶做的呢,旁人都沒有。來之前還絮絮叨叨跟我說這幾樣菜如何難做,什麼『要用湯煨三個時辰,才能入味』云云,又說『都是對姨奶奶一片痴心』,這張巧嘴,放在廚房裡倒真是屈了才。」

    香蘭微笑不語。她心裡跟明鏡兒似的,魏亮家的百般討好為著是日後好跟著一起回金陵。京城的宅子裡雖有林錦軒,可一個病歪歪的男人日後能有多大出息。魏亮家的還有兩兒一女,這樣巴結著,也是為了給子孫謀個前程。

    一時飯畢,香蘭漱口淨手,便起身到外面巡查。畫扇是小孩子心性,聽見後宅里有搭台子唱戲的,早就按捺不住,回了香蘭一聲就一溜煙兒去看戲了。香蘭查了一遭,見四下無事,索性放小鵑去吃喝瞧熱鬧,自己則回了房。院內靜悄悄的,婆子媳婦兒丫頭們早就跑沒了影兒,待進了屋,只見屋內只有雪凝守著,歪在外間榻上合著雙目,顯是剛用過午飯,犯了食困,這會子已睡著了。

    香蘭輕手輕腳進屋,吃了半杯茶,往鏡前照了照,見頭髮和衣裳都還好好的,便除了幾樣首飾,把鬢上簪的鮮花也摘了,因午時,天氣漸熱,又除了一件半臂,對鏡照了一遭,恐驚醒雪凝,便輕手輕腳從後門出去。

    林錦樓所居之處喚做暢春堂,後院裡栽種了繁盛花糙,並有假山供藤蔓攀延,鬱鬱蔥蔥,近來因整修園子,楚大鵬拉來一車蘭花,皆擺在暢春堂院內,清風徐來,幽香盈鼻。

    香蘭不由駐足,盯著蘭花有些恍惚。眼下她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因管了中饋,全府上下的人皆對她捧一張笑臉,各種奉承話兒跟不要錢似的,誰能想到她當初進林家時,只是個事事受排擠,遭惡主打罵不絕,拼死拼活做活兒才能換一天平安的小丫鬟呢?可誰又能想到她前世乃是呼奴喚婢,千萬嬌寵為一身的望門貴族小姐呢?故而世事無常,只怕她眼下越風光,今後跌得就越慘,就如同這些蘭花兒,開得正艷時,自然千萬人爭相來賞,一旦凋零,碾落成泥又有何人問津?

    最初她思變心切,唯恐自己被人當奴才使喚一輩子,遭受欺壓不得翻身,外表柔順,內心剛烈如火。如今幾番磨磋,早將她磨得圓潤了,學著隨順因緣,在逆緣里不爭執,學著放下,她仍然想出林府,不想作妾,只是如今她學會等待,讓自己種下的果實慢慢成熟,徐徐圖之。這理兒說得簡單,但做到其實格外艱難,尤以她如今情形,前程重重迷霧,如若站在懸崖之巔,也無人能幫她一把,她一步步走來皆是成長之痛,如今的淡然是在每一個煎熬的日日夜夜裡淬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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