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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宋柯只覺著心一顫一顫的疼,再向前邁一步,淚簌簌掉下來,抖著嘴唇道:「你早就……早就認出我了對不對?你為何早不告訴我……若我知道,倘若我當初知道,我……我怎麼能拋下你不管,跟鄭家結親……」他說每一個字都覺著胸腔里燒了一把火,直要將他焚燒殆盡。

    當日他聽見珺兮閒話時提及,只覺五內俱焚,一手搗在桌上,拳頭上鮮血淋漓,起身就想奔出去。宋檀釵嚇壞了,一把抱住他胳膊道:「哥哥你上哪兒去?」他只怔怔道:「去找香蘭……」宋檀釵嚇了一跳,連忙探頭探腦往四周看,壓低聲音道:「哥哥說什麼昏話?讓嫂嫂聽見那還了得!這兒離金陵遠著呢,哥哥如何去?再說,香蘭……已是林錦樓的妾了,哥哥去又有何用?」這一句兜頭一盆冰水,將他澆個透心涼,是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他茫然的坐了下來。此時鄭靜嫻挺著肚子進屋,不由吃了一驚,忙問道:「他這是怎麼了?身上不舒坦?怎麼好端端的流眼淚了?」

    哦,原來他還流淚了。宋柯定定瞧著窗台上擺著的一盆蘭花,聽見宋檀釵替他遮掩道:「沒什麼,哥哥是想起父親早亡,心裡難受罷了。」

    此刻香蘭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不是午夜夢回時的幻影,她臉上掛著淚,她為何要哭呢?當日流放幾千里,在路上她都未掉過一滴淚,對他永遠是一張笑吟吟的臉,面前的容顏和前世的臉合二為一,他忍不住伸手想拉住香蘭的手臂,仿佛怕她立時就要消失了似的。

    香蘭卻如夢方醒,往後退了兩步,掏出帕子飛快抹了把臉,儘量平穩聲調,道:「宋翰林只怕認錯人了,什麼前世今世,宋翰林只怕吃多了酒,昏了頭。」言罷轉身便想拔腿就走。

    宋柯仿佛沒聽見,喃喃道:「我上輩子過得窩窩囊囊,臨了在途中連你都沒護住,早早就死了,這輩子再來就好像做了場荒唐的夢似的。沒錯,我打小就憋著一股勁兒,上輩子壯志未酬身先死,這輩子一定得出人頭地混出個模樣來,何況我還有老娘和一個妹妹。我是不要臉,為了前程娶了鄭家的小姐,我心裡多少無奈,兩輩子的世態炎涼的甘苦我都嘗了,路是自己選的,我咬著牙跟你分開是因為我知道你的性子,我那麼愛你,就想讓你過你自己喜歡自在的日子,我已經對不起你,就想讓你天天歡歡喜喜的……可你,可你怎麼又當了林錦樓的小妾了呢……他那人風流成性,霸道張狂,光京城裡的相好就五六個。你,你得受多少委屈……」

    香蘭停住腳,眼淚噼里啪啦的掉下來,多長時間了,除了她娘,所有人都覺著她跟著林錦樓是祖上燒高香,不知享多少清福,可宋柯竟然明白她心裡的苦楚。她不敢使勁抽泣,生怕讓宋柯看出來,只悄悄用帕子拭了。

    宋柯搶一步攔到香蘭跟前,對她道:「香蘭,倘若你過得好就罷了,可你眼裡的精氣神騙不了人,你跟林錦樓在一處心底里不快活,你若信得過我,我便幫你擺脫他,遠遠將你安置了……我對你無甚奢望,只想做些什麼,盼著你能好。我是真心真意說這番話……」

    香蘭看著宋柯英俊而帶著痛苦神色的臉,聽了這話有一瞬間心動,倘若有人可幫她一把,那便如同黑夜裡一道曙光,再好不過。可緊接著,她立時想起林錦樓陰寒暴戾的眼神,便清醒了。宋柯未嘗過林錦樓的手段,她卻是了解甚深,眼下宋柯有妻有子,仕途坦蕩,她不能因她自己的緣故,就將宋柯拖入泥沼。林家勢力太強,宋柯又太弱,倘若惹惱了鄭靜嫻,累得他後院著火,再起了波瀾,她便要愧疚一生了。況這一遭聽了宋柯的表白,為著他對自己的情意,她也不能做如此不堪之事。

    香蘭再往後退了兩步,神色已平靜下來,淡淡道:「宋翰林,你是真的吃醉了,請回罷。」

    宋柯看著香蘭腫得跟桃子似的眼,通紅的鼻尖,看她神色冷淡,立時便知道她在假裝不認,心中愈發大慟,他艱難的低下頭,幾滴淚已掉進腳邊的泥土裡。

    「宋翰林。」宋柯聽見香蘭喚他,立刻抬起頭,只見香蘭垂著眼帘,盯著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安安靜靜道:「我如今過得很好,日子麼,慢慢的,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我一介小女子,平平凡凡,沒有鴻鵠之志,除了會畫幾幅畫,一無所長,無任何可稱道之處。不比你這等滿腹經綸,有安邦定國之能的大丈夫,你我不過有緣在一時相逢,如今緣已盡,我不值得你如此長久掛念,我祝你日後步步高升,一展所長。」言罷恭恭敬敬斂裙行禮,盈盈一個萬福。

    宋柯愣愣的,看著香蘭哭紅的眼睛和冷淡的神情,胸口裡有百千句話,可一句都吐不出。

    正此時,背後有個聲音道:「真是巧了,竟然在這兒碰見。」

    第247章 遇故(七)

    香蘭忙回過身,只見林錦樓從一旁的濃密的樹蔭花影里走了出來,神色傲慢,臉上雖掛著笑,可眼神卻極為陰冷。

    香蘭怔住,只覺得渾身的血一下冰涼。正此時,另一側腳步聲響,鄭靜嫻疾步走過來,臉色陰沉沉的,氣得鐵青,狠狠瞪著香蘭,因來得太急,故而氣喘吁吁的,鼻尖上起了一層薄汗,徑直走到宋柯身邊,揚聲道:「你在這兒做什麼?」見宋柯不語,又提高了聲,說:「我頭疼,讓那些沒臉沒皮的狐狸精給氣的。」說著極輕蔑的瞥了香蘭一眼,對宋柯道:「咱們回家罷。」

    宋柯看了看鄭靜嫻,卻定定站著,沒有作聲,心中恐林錦樓為難香蘭,便拱手道:「方才香蘭姑娘同我只是偶遇,是我誤入園子唐突了,林兄切莫怪罪於她,宋某在此賠罪。」

    林錦樓眉頭微挑,繼而笑容晏晏的,徑直走到香蘭身邊,握住她的手。

    香蘭渾身顫了顫。

    林錦樓低下頭,把香蘭的小手在掌心裡捏了捏,抬起眼看著香蘭的臉,忽然露齒一笑,臉上的神色竟然是既溫柔又含情脈脈,道:「手這麼涼,嗯?風地里站久了罷?藥吃沒吃?爺方才還說去瞧瞧你,沒想到你倒自己出來了。」

    香蘭愣了愣,朝林錦樓臉上看去,只見他額上隱有青筋,知他看似溫和優雅實則已氣急敗壞,香蘭心裡一沉,她清楚林錦樓性子,唯恐他發作起來鬧得不可收拾,遂柔順的低了頭,顫著聲音道:「是有些涼,應該再多加件衣裳。」說著反手去握林錦樓的手,輕聲道:「大爺給我暖暖手罷。」

    林錦樓愣了愣,即便無人私語時香蘭都未曾同他如此親熱過,林錦樓笑了起來,將香蘭輕輕攬到懷裡,親昵笑道:「這麼乖,待會兒好好賞你。」

    香蘭微微一笑,半側過臉,佯裝去扶鬢邊一支珠花,悄悄將眼角一滴淚拭了,林錦樓看在眼裡,臉上仍笑得情意綿綿,低下頭,咬牙切齒低聲道:「你敢再掉一滴眼淚兒就試試。」

    香蘭閉了閉眼,臉上滿是盈盈的笑,對林錦樓道:「我方才在席上吃多了酒,這會子頭暈,想回去了。」

    林錦樓眼睛一溜,見宋柯面色蒼白,心裡泛起幾分快意,便攬著香蘭道:「既如此,那咱們便回罷。」轉身便走。

    鄭靜嫻忽然揚著高腔冷笑道:「不要臉!」

    林錦樓腳步一頓,轉過身盯著鄭靜嫻道:「你罵誰了?」

    鄭靜嫻看著林錦樓霸氣的神情,挺直了腰,下巴朝香蘭點了點,傲慢道:「我就說她了,你能怎麼著?」

    林錦樓「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鬆開香蘭走上前,搖著頭笑道:「行啊你,我說表妹,有日子不見,你膽子倒是肥了,敢說哥哥我房裡的人了。」

    宋柯見不好,邁步擋在鄭靜嫻跟前,道:「她吃多了酒,得罪了香蘭姑娘,我替她賠不是。」

    宋柯這一番作為,反倒愈發勾起鄭靜嫻心頭的火。她是誰?顯國公的嫡出愛女,自小萬千寵愛於一身,甚至常得宮裡太后主子們的賞,京城裡的太太小姐們哪個不給她三分顏面,贊她一聲「女中丈夫」,誰敢給她臉色,她又受過誰的閒氣。陳香蘭不過一個小小的奴才丫鬟,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她的丈夫,她丈夫還護著那狐媚子,她怎麼咽得下這口氣。都道林家勢大,林錦樓跺跺腳,整個金陵地界都要顫上三顫,可她偏不信這個邪。

    鄭靜嫻推了宋柯一把,邁步走上前,高高揚起下巴,似笑非笑道:「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是你那小妾水性楊花不守婦道,亂勾引爺們。表哥,這些年你可沒什麼進益,原跟那些粉頭jì女相好也就罷了,如今竟把這麼個貨招到家裡來,還不濟外頭那些yín婦呢!也不怕跌了府上的面子。」

    香蘭睜大眼睛,鄭靜嫻這話說得又急又不留情面,她還是頭一遭聽見有人敢這般同林錦樓挑釁。

    宋柯神色嚴厲,皺眉呵斥道:「你在渾說什麼!」

    林錦樓已對宋柯點頭含笑道:「奕飛,你眼光倒真是不怎麼樣,怎就挑了這麼個媳婦兒,張口『粉頭』閉口『yín婦』的,這樣還大家閨秀出身的,我聽著都新鮮。」

    宋柯看了香蘭一眼,只見她在只在一旁低著頭站著,沉默不語,遂咬了咬牙,對林錦樓一躬到底,道:「是內人口無遮攔,我替她賠罪。」

    鄭靜嫻氣得鼓鼓的,正要開口,宋柯忽扭過頭厲聲道:「你夠了沒有!」

    鄭靜嫻唬了一跳,宋柯向來溫和,從未對她如此凌厲,她看著宋柯鐵青的臉,只好忍氣吞聲,可眼裡已蓄滿了淚,將要掉下來的時候,又將臉扭到一側,不肯讓人瞧見。

    林錦樓死死盯著鄭靜嫻,冷冷道:「管好你的嘴,甭以為你是顯國公府出來的就得人人敬著你,下回再對我不恭敬,哥哥我就親自幫你漱漱口。」

    宋柯已恢復風度翩翩模樣,走到林錦樓身側,拍了拍他肩膀,含笑道:「行了,林兄,內人方才迷了心竅,說了些昏話,我替她賠不是,回頭在府上擺酒賠罪。」言罷也不再看香蘭一眼,只扯了鄭靜嫻去了。

    二人繞過一處假山,宋柯腳步慢下來,鬆開了手。鄭靜嫻含著怒意問:「你方才這是做什麼,同那個小賤人單獨在園子裡頭,方才處處維護她,低聲下氣的,哪有半分帶骨氣的模樣,好好,你是能耐了,到頭來只會罵我……」說著氣苦,眼淚一連串的滾下來。

    宋柯只淡淡道:「你今日好威風,不知道從哪兒得了信兒,氣勢洶洶捉jian來了?你可瞧見有一星半點的不堪?你自己扳手指頭算算,這是你第幾遭在外落我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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