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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宋柯方才開口道:「孩子年紀還小,見不得風,便留在家中了。鷹揚兄周到,送的表禮已經收著了。去年我妹子出嫁,鷹揚兄還特地備了禮,小弟在此謝過。」說著又拱手道謝,再不看香蘭一眼。

    鄭靜嫻滿口裡笑道:「宋郎就是這個客氣的性兒,如今他在翰林院裡出息著呢,好些摺子都從他手裡頭過,上峰贊過他不止一兩次了,有意提他一提。」驕傲之色溢於言表。

    宋柯臉色泛紅,顯是覺著難為情,低聲對鄭靜嫻道:「夫人……」意為讓鄭靜嫻少說兩句。他在翰林院固然有幾分風光,可哪裡及得上林錦樓這等手握實權的,如今一提,反倒讓他覺著難堪。

    鄭靜嫻笑道:「你又羞什麼,好就是好,爹爹還贊你好幾遭呢。」

    林錦樓含笑道:「這當文官兒的可比我們這等舞槍弄棒的來得強,聖上歷來重文輕武,奕飛年少有為,壽姐兒,你可找了個好夫君。」「壽姐兒」是鄭靜嫻辱名,小時她體弱多病,韋氏唯恐她命不長,這才取了個「壽」字,寓意延年益壽。如今這辱名讓林錦樓喚出來,倒是十足的透著親近了。

    這話也正說在鄭靜嫻心坎上,她不由用袖子掩著口笑了兩聲,眼睛溜過去看了香蘭一眼,間或又看了一眼,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陳香蘭同宋柯之間的事她最清楚不過,但隔了這麼遠的路,又隔了這樣長的時間,陳香蘭這人早就讓她扔到腦後去了,只留下個模糊的影兒。

    可今日忽然間撞上,昔日裡那模糊的影兒驟然鮮亮起來。這陳香蘭當真絕色,不光是臉,渾身上下透出的氣度都讓人瞧著心折,又冷又淡又靜,人如其名,就好似一朵清幽的蘭花,不食人間煙火。讓她不自覺生出兩分嫉妒之心。

    鄭靜嫻似笑非笑對林錦樓道:「這小嫂子比先前你那個嵐姨娘生得美,比那個原先妖里妖氣的嫂子也強百倍,大表哥還是好眼光。」

    林錦樓只笑著對宋柯道:「瞧瞧,好一張甜嘴,我剛誇她找了個好老公,她就這樣誇起我來了。」

    宋柯聽了林錦樓這話卻忽然笑了,盯著林錦樓的臉,淡淡道:「她說得是這個理兒,鷹揚兄果真好眼光。」

    林錦樓在宋柯的肩上拍了拍,彎著嘴角笑道:「依我說,還是你更有眼光,壽姐兒這樣的媳婦兒,你小子是燒了高香才娶著的。」

    鄭靜嫻聽了這話,臉色微微發紅,含著十分情意的看了宋柯一眼,用袖子掩著口輕笑了兩聲。

    香蘭只低首斂眉在一旁站著,聽著這三人意有所指的互相恭維,仿佛不存在一般。

    當下來了新客,宋家的馬車不好一直堵著門,林錦樓和宋柯便到前頭去了,香蘭同鄭靜嫻回到院內。鄭靜嫻的丫鬟悅兒和小鵑連忙上去扶各自主人。

    林東紈身邊的大丫鬟秋葉滿面堆笑,去扶香蘭一隻胳膊,口中道:「大姑奶奶前頭待客走不開,一聽說是姨奶奶到了,特地讓我過來接。」引著她們往園子裡去。

    走了一陣,小鵑忽聽香蘭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嘆了一句:「這樣就好,如今他身上系的是嶄新的八寶腰帶,再也不用同先前似的,腰帶洗得發白,上頭丟了粒瑪瑙都捨不得花銀子配上,用不值錢的絳紋石替換了……」

    第243章 遇故(三)

    秋葉引著香蘭進了園子,一路指看園中景致,香蘭無甚心情,只是胡亂應著,小鵑倒興致勃勃,東張西望,同秋葉吱吱喳喳的說話兒。一時走到一處臨湖而建的房子前,只見門口懸著一塊匾,寫著「流水雲在」四個大字,還未到近前,便聽見戲子咿咿呀呀的唱戲,門口守著兩個丫鬟,見秋葉帶了人,連忙打起帘子,請她們幾人進去。

    屋中滿滿當當坐的全是人,但見滿眼珠翠綾羅,各色脂粉香氣撲面而來。

    林東紈正立在前頭給長輩們斟茶伺候,見香蘭來了,忙不迭把手裡的茶壺放下,迎上前笑道:「可把你等來了,香蘭妹妹快往裡頭坐。」親熱的挽著香蘭的手臂,將她帶到偏廳一處位子上,這裡離戲台子遠些,周遭坐著幾個穿紅戴綠,描眉打鬢的年輕女子,間或幾個上了些年歲的,香蘭心裡明白,這幾人也應是各家帶出來應酬的有些頭臉的姨娘,或是小官員的太太們。

    魯家好歹旺了幾輩,如今雖日薄西山,卻還有些底蘊,今日魯貴誼做壽,來的正經有誥命的女眷明堂里將要坐不開,哪裡有還她的位置,她能在偏廳分得個旮旯,便是得臉的事了,她進來時,瞧見廊底下都擺滿了桌,都是沒身份進來聽戲的。

    旁邊擺著一張小几子,上頭設一小小的掐絲圓盒,裡頭盛著兩樣蜜餞,一樣瓜子,一樣雲片糕,另還有茶水茗碗等物,丫鬟們不住穿梭伺候著。

    香蘭坐了下來,林東紈立即親手斟了一盞茶遞到香蘭手裡,告了個罪,笑說:「我今兒太忙,恐有招呼不周之處,還請多見諒,我先在這兒給你賠罪。香蘭妹妹先聽一回戲,待會子我親自陪你到園子裡轉轉。」

    秋葉在旁陪笑,心說還是他們奶奶厲害,能屈能伸,香蘭不過一個姨娘,三奶奶都能折下身子結交,倘若三奶奶想討好誰,那絕對將那人哄得服服帖帖的。香蘭這身份是坐不上好位子了,但三奶奶這番話說得又親切又妥帖,香蘭縱然心裡頭不痛快,這會子也該消了。

    香蘭勉強笑了笑。亂糟糟的戲唱了什麼全然不曾入耳,見林東紈擎著茶壺走了,便只往窗外望,那湖對岸有假山嶙峋,假山旁栽著垂柳,柳枝隨風擺盪。她想,這樣真的挺好,如今宋柯前途光明坦蕩,又有了嬌妻愛子,鄭靜嫻出身名門,對宋柯仕途能助上一臂之力,且性子又慡利又大方,對宋柯一往情深,宋柯正正需要這樣的賢內助,這些都是她所不能及的,無論她怎麼不認命,怎麼掙扎著上進,也無法改變自己丫鬟出身的實事,當年是她天真,倘若宋柯真箇兒娶了她,這樣的場合里,只怕也會遭人嘲笑罷?

    說到底這一生是她欠了宋柯的,他助她脫離林家的火坑,給她全家脫籍,恩同再造,在她飽受坎坷和挫折時給她一方溫暖的屋檐躲風避雨,還曾經同她真心相愛過,這樣純粹明淨的情意讓她在心底里小心翼翼珍藏著,熬過了許多日子。如今宋柯過得好了,她是發自肺腑的替他歡喜。

    只是她鬧不清為什麼心裡還跟被刀割了一樣,疼得她說不出話。

    好疼,好疼……

    香蘭的手死死攥著帕子,忙忙吐出一口氣,把茗碗端起來,袖子遮面佯裝喝茶,剛一抬胳膊,兩行淚便順著臉頰滾下來,正正掉在那茗碗裡,她連忙用帕子悄悄抹了。她覺著自己似是神志不清了,這會子心裡想得竟然是幸好今天她沒塗脂粉,否則和淚混在一起可就沒法見人了。

    她抬起頭時,戲台子上已經換了一齣戲,香蘭茫然失措的盯著那戲看了一小會兒,然後她看到台子底下,鄭靜嫻坐在正中的羅漢床上,抱著魯家老太太正說些什麼,那神情又嬌俏又可人,那老婦便呵呵笑了起來,周遭的貴婦們也都陪著笑,說了什麼話,似是在誇獎她。鄭靜嫻便不好意思的垂了頭,說了幾句什麼,引得旁人又是一陣大笑。

    鄭靜嫻好似察覺了香蘭的目光,坐直了身子朝她這邊看來,二人目光一撞,鄭靜嫻便高高的昂起了脖子,神色倨傲,略帶兩分挑釁,冷冷的看著她。

    香蘭想笑,卻又笑不出。鄭靜嫻大可不必如此,她難道沒瞧見方才宋柯提到兒子時滿面和煦的笑麼,他們是結髮的少年夫妻,和和美美的一家子,旁人只有艷羨的份兒,鄭靜嫻難道擔心自己會同宋柯重敘舊情不成?真是笑話。

    香蘭悵然的想,她同宋柯的緣,大概只止於上一世,這輩子能再相見一回,已是皇天開恩了。倘若她真成了宋柯的小妾,日日向鄭靜嫻低頭,在爭寵里熬成毒婦怨婦,她大概就會恨他了罷?所以這樣很好很好,她只想讓他好好的。

    台子上正唱著《大獻壽》,又吵又敲,如同群魔亂舞,熱鬧不堪。

    香蘭坐不住了,同左右告了聲罪,從房裡退了出來。到外面露台上,微風一吹,滿腔的燥惱淒涼也吹散了些,小鵑本在梢間裡同一群丫鬟吃點心聽戲,見香蘭站在外頭,連忙出來伺候。

    香蘭見小鵑唇角還沾著點心渣,勉強笑笑道:「不必管我,就是屋裡太悶,我出來散散,你去罷。總在家裡拘著,好容易出來一趟,你敞開吃喝玩樂去。」說著把小鵑手裡的半塊點心要了過來。

    小鵑便自顧自去了,香蘭靠在欄杆邊,拿著點心餵魚。忽見三五個年輕的貴婦小姐們站在不遠處,雖在一處說話,可時不時朝她看過來,指指點點。定睛看去,只見趙月嬋正站在人堆里,搖著扇子瞧著她,臉上帶著十分不屑與輕蔑的神色。

    香蘭一概懶得理睬,想來也知道趙月嬋沒說她什麼好話,故意在官眷貴屬里壞她名聲。香蘭索性背過身,只管把點心碾成細末往湖裡扔,引得一眾錦鱗爭相來食。

    趙月嬋見香蘭的淡漠模樣,心裡愈發惱了。她同林錦樓和離,雖辦得悄無聲息的,可在金陵貴族當中卻是一件極轟動的事,家中閉門謝客,爹娘兄弟愁眉不展,眼見她呆不下去,家裡頭便送她到了京城祖父家裡,躲開是非之地。

    初入京城誰都瞧不上她,家裡也少有來信,她也頗受了些委屈怠慢,夜半里恨上來睡不著覺,肝鬱氣短,一口氣不出險些釀成大症候。家裡先前打算把她遠遠的嫁了,選了個芝麻七品官,讓她嫁過去當填房,七品?她連眼尾都不掃一掃,讓她嫁過去,痴心妄想!她偏不認命,她就不信,自己這輩子就讓人捏死了翻不了身!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她祖父家中常有各色官員人等往來,恰逢她兄長趙剛到京城裡謀前程,趙月嬋又是說好話兒,又是使銀子送禮,買通了趙剛替她留意著,終挑出了幾個有些體面的人家。她每個都悄悄去瞧過,最終相中了去年死了老婆的戴慶。一則戴慶乃翰林院五品,官職清貴,且又是她祖父趙晉極器重的,想來日後頗有前途;二則戴慶雖四十有五,但保養得宜,年輕時便有「美男子」之稱,如今留一口美髯,翩翩君子,也頗有名士風範;三則戴家也曾顯赫過,俗話說「百年之蟲,死而不僵」,想來是還存了些底子的。趙月嬋盤算過便同趙剛打商量,趙剛聽了,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只說:「此事難度非同小可,戴家如今體面,十有八九也是要娶黃花大姑娘做填房的,妹妹這樣身份的,倘若提了,人家再婉拒,豈不是打爹爹的臉?也打了祖父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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