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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香蘭聽林東紈說這些,時不時也能聽到幾個熟悉家族的人名,但十幾年滄桑已過,頗有物是人非之感。又見林東紈說得眉飛色舞,覺著她再配一方醒木,落在書案上「啪啪」一拍,真是個地道的說書女先兒。
屋中正說著熱鬧,林錦樓從外走進來,進屋只見靜悄悄的。原來主子自顧自說笑,丫鬟們也各自散了,或去吃飯,或去午睡,或去罩房裡說話兒玩笑,只剩下畫扇搬了個小杌子坐在門口守著,手上做一色針線。
林錦樓見屋裡沒人便轉出來,聽到東邊屋裡傳來說笑聲便走過去,他在前頭吃酒,身上染了一塊污,回來換衣裳的,他本想喚香蘭,可走到門前聽見笑聲便改了主意,暗想香蘭平日裡也寂寞,好容易來幾個年紀相仿的跟她說說話兒,他一進去,難免屋裡人不自在,掃了興。畫扇見林錦樓來,慌忙站起來,伸手就要撩帘子,見林錦樓一擺手,便乖乖閉了嘴,縮到一旁站著。
林錦樓豎起耳朵,往屋內聽了聽。
如今林東紈正在說一樁戴家的事。這戴家早年祖輩做過朝中二品大員,後家中也出過幾輩人才,因太子之事受了牽連,傷了元氣,蟄伏了十幾年,直到三年前,聖上方才重新眷顧,提了戴家老爺戴慶進了翰林院,極受內閣閣老趙晉器重。有道是「升官發財死老婆」,戴慶剛時來運轉便死了原配,過一年又續娶了一房新太太,家中又欣欣向榮起來。
香蘭吃口茶,微微抬頭一掃,只見林東綺正聚精會神的聽著林東紈說話兒:「……可那肚子是在戴家太太的喪期里有的,已經五個多月,是戴三爺在戴家三奶奶眼皮子底下偷的丫頭,那丫頭也機靈,先託詞回家藏了幾個月,那肚子比旁人要大得多,許是個雙生子,眼見要藏不住,那丫頭她娘帶著她回戴家來。戴三奶奶要賞她一碗落胎藥,誰知那丫頭仗著自己是老太太身邊得意的,挺著肚子讓老太太做主。戴三奶奶那樣的脾氣性情你們都曉得,將要氣炸了肺,提著裙子追到老太太房裡,當著老太太的面,把那丫頭抓了個滿臉花,哎喲喲!還有說把人眼珠子給摳掉的,嘖嘖嘖,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林東綺一驚,撫了撫胳膊道:「大姐姐快別說了,怪瘮人的。後來怎麼樣了?」
「怎麼樣?還能怎麼樣?戴家老太太當場就暈過去了,那丫頭嚇得摔在地上小產。戴老爺說要狠狠整治三兒媳婦,嘖,要說戴三奶奶真有兩下子,知道他公公新續娶了一房,如今新婚燕爾的正在興頭上,轉回頭討好了新婆婆。這枕頭風一吹,也就輕拿輕放了,沒兩天又耀武揚威的,如今戴家的那些丫頭們算是給她壓服了。」林東紈說著,捧起一盞茶潤了潤口,道:「那丫鬟給送莊子上去了,聽說好端端一個整齊的女孩兒,如今破了相,也不知以後該怎麼的,戴三爺只打發人送了四十兩銀子,便再沒管過。」
譚氏哼一聲道:「阿彌陀佛,該!那丫頭是報應。戴家也不占理,哪有在母親喪期就偷丫頭的,傳出去戴家斯文掃地。戴三奶奶縱有不妥,也是戴家縱容,難不成老太太身邊的就能隨便爬主子床,偷女主人的漢子了?」
林錦樓聽無非是些婆婆媽媽,十分不耐煩,轉回身想走,不成想聽見香蘭說道:「戴三爺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女孩兒到底是個奴才丫頭,主子硬要她如何,她能怎樣。可憐那女孩兒毀了一生,死了一雙孩子,那男人還逍遙快活。」
林錦樓聽了這話,提起的腳又放下來。
譚氏冷笑道:「有道是『蒼蠅不叮無fèng的蛋』,這世間都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那丫頭若沒那個意,戴三爺又豈會得手?況她又是老太太的丫鬟,比別的丫鬟得臉,戴三爺難不成還能強姦?聽說那戴三爺是個貌若潘安的風流人兒,這樣有身家又有相貌的,才讓那丫頭動了髒心思。」
香蘭亦冷笑道:「若按這個說法,凡是有身家有相貌的,都該是丫頭們上趕著巴結爬主子床了?」
譚氏提了嗓子高聲道:「那丫頭要真被迫的,三貞九烈,如此百般不情願就該直接抹脖子,有了種就該一碗藥墜了,何必遮遮掩掩的藏起來,莫了又挺了肚子回來噁心人!這樣怕死又矯情的小賤蹄子,戴三奶奶打得真是痛快。」
香蘭緩緩道:「倘若她被主人強迫,失節便已十分可憐,日後體面姻緣便不能再指望了,這事原也不是她的錯,外人又何苦相逼,一定要取她性命?她不死,興許她有爹娘要養,難不成因為她眷戀人世,就落百般不是了?她有了身孕,肚子裡孩子血脈相連,又如何忍心把孩子打掉。她定然掙扎了許久,最終不能狠心,又被家裡人覺察,方才回到戴家了。」
林東紈不知內情,林東綺卻是略知曉香蘭與林錦樓間的事,知道方才那話戳了香蘭的心病,見譚氏面紅耳赤的仍要爭辯,便笑著岔開道:「好了好了,都是外人的事,咱們何必說這些。」拉著香蘭的手,說,「我記得你原來最會畫花樣子,最近可有什麼新鮮的?快畫一幅山水給我,我想做件大氅,回頭繡在大氅上。」
香蘭從善如流,順著梯子下來,笑道:「昨兒剛來京城,畫好的全在金陵,趕明兒個我就給二姑奶奶花幾幅,想要什麼樣的只管告訴我。」
林東紈湊趣兒道:「還有我,還有我,原來你還有這個好處,日後尋花樣子可找著地方了。我要百蝶牡丹的,幫我畫兩幅。」
林東綺又笑道:「你慢慢畫,別趕,也不急著要。」
香蘭笑著應了,餘光看了譚氏一眼。
第237章 偷聽(二)
譚氏繃著臉兒坐在那裡,顯是心裡憋了火氣。香蘭暗想這譚氏雖嫁了人,可到底年紀還輕,正是在一言不合便惱起來仇視對方的時候,不禁後悔方才同她爭持,正欲說兩句軟話,卻見譚氏站了起來,青著臉色道:「出來太久,也不該叨擾了,這就告辭。」
說罷不理眾人挽留,撩開帘子便走出去,不想她出來腳步太急,一下與門外站著偷聽的林錦樓撞個滿懷。譚氏只聞得一股子混著薄荷龍腦和皂角味兒的男子氣息,猛一抬頭,正與林錦樓四目相對,瞧見那雙漆黑如電的眼睛。
譚氏本想推開,可她又慌又亂,心頭狂跳,臊得跟什麼似的,腿發軟,站立不起。
林錦樓沒料到譚氏莽莽撞撞從屋內衝出來,擰著眉,不耐煩伸手將譚氏推開,撩起帘子進屋。眾人見林錦樓來了,連忙站了起來,林錦樓只對紈、綺略一點頭,對香蘭道:「你出來。」
香蘭只好跟著林錦樓去,待進了臥室,林錦樓只居高臨下的看著香蘭不語。香蘭見他臉上神色陰晴不定的,唯恐這霸王發什麼邪火,小聲問道:「爺有什麼吩咐?」
林錦樓又盯著香蘭看了一時,方才說:「衣裳髒了,去給爺去找一身。」
香蘭抬頭,果見他衣襟上有一塊污,忙打開箱籠,取出一套,幫林錦樓重新換上,低頭替他整腰帶和玉佩時,仍覺著林錦樓陰沉個臉盯著她瞧,仿佛要將她盯出兩個洞。
香蘭心驚膽顫,琢磨著方才她在屋裡那番話讓林錦樓聽了去。這廝狡猾多端,精明絕頂,一準兒能聽出她話里的弦外之音,倘若因此惱起來那可就糟了。如今林錦樓看似脾氣比先前軟和些,實則霸道有增無減,積威尤甚。
香蘭手指頭有點顫,見旁邊的翠色大荷葉托盤上擺著五六串瓔珞荷包,趕忙拿了個花卉火蓮荷包捧到林錦樓跟前,並不敢抬頭看,只說:「那個……那個天氣慢慢熱了,大爺再戴羊皮荷包便不合時宜,這個是我前兩天新做的,大爺要不嫌棄針線,就佩上罷。」
林錦樓見香蘭低眉順眼可憐巴巴捧著荷包那樣兒,跟個受氣的小媳婦兒似的,拿起荷包看了兩眼,在掌心裡拍了拍,道:「這會兒知道巴結了?」
香蘭小小聲說:「沒有,沒巴結……就是早就做好的……」
卻說畫扇見林錦樓把香蘭喚了去,心裡著急,唯恐主人吃虧,抓耳撓腮想了一回,碰巧靈清端了一盤子茶進來,畫扇連忙過去取了一盞,往臥室里去,掀了帘子,口中道:「大爺請用茶。」
林錦樓還未回過神,就見香蘭「噌」一下轉過身,一溜煙兒去接畫扇手裡的茶,跑得比小兔兒還快。
林錦樓覺著好笑,又憋住,見香蘭接了茶,磨磨蹭蹭的端到他跟前,放在旁邊的小几子上。畫扇在門口杵著不動,林錦樓瞪了她一眼,畫扇唬了一跳,只好退了出去。
林錦樓把茗碗端起來吃了幾口放下,忽一拉香蘭的胳膊,剛想說:「這荷包給爺系上罷。」
香蘭一激靈,以為林錦樓要打她,立時摟住了他的胳膊,顫著聲音道:「大爺別生氣。」
林錦樓一怔,見香蘭眼圈紅紅的,面帶哀求之情,渾然不是當初梗著脖子跟他擰的神色,其實這般順服是他最願見著的,只是不知為何,他心裡卻歡喜不起來,反有股隱隱的怒意,他也不知道這股火是從哪來的,許是因著方才他偷聽見香蘭說的那番話?林錦樓不願多想,甩著胳膊,冷冷道:「放手,想讓爺揍你是麼?」
香蘭一抖,乖乖把手鬆開了,眼淚卻滾下來,也不敢伸手去擦。她是著實怕了林錦樓,這男人發怒起來真能要了她的命。林錦樓待她不壞,衣食住行皆是最好的,在外人面前也給她足夠體面,她不是不知道,只是這樣的日子她仍是戰戰兢兢的怕,怕林錦樓之威,怕日後生活無依,怕一生就這樣稀里糊塗的混過去。如今她又回到京城,十幾年前她曾風光過,又沒落的地方。物是人非事事休。
有時她想,她這輩子若是個傻子,或是沒有上輩子的記憶就好了,沒心沒肺的過日子,倘若這樣,那林錦樓抬舉她,在她眼裡恐怕就是個天大的喜事,尋常的奴才丫鬟哪個有她的體面呢?真能喜滋滋的去當個姨娘,只怕日子就簡單多了。
可惜她不是,她眼裡揉不得沙子,為了自尊或是為了對日子的憧憬,她憑心裡一股韌勁兒,撐著自己過日子,跟自個兒說:「遲早災消難滿。」但心底里究竟是焦慮,帶著一絲悲苦滋味。
原本不願觸及的心事被這樁事勾了起來,香蘭越哭越厲害,小聲抽泣起來。
「你怎麼哭上了?爺還沒訓你了罷……你先別哭……你能耐了是罷?這是哭呢,跟爺叫板呢?趕緊把淚兒收了。」
香蘭用袖子拭淚,悄悄看了林錦樓一眼,見他的臉色不似方才那麼沉了,生怕她好了林錦樓再同她算帳,便嗚咽著說:「收,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