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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林錦樓道:「都站著做什麼,香蘭,也不知讓你爹娘坐。」

    香蘭便讓座,拉了薛氏在暖閣的炕上坐了,丫鬟搬來繡墩,陳萬全小心翼翼只坐了半個臀,眼睛也不敢亂看,只見薛氏拉著香蘭噓寒問暖。

    一時小鵑端了茶來,又重新擺了果品。香蘭悄悄看了林錦樓一眼,只見他站在多寶閣旁,臉上掛著懶洋洋的笑,站了一時便轉身去了。陳萬全方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香蘭殷殷切切的問了她爹娘寒溫,薛氏因問她這些日子去了哪兒,為何不給家裡捎信,香蘭也只得用謊話搪塞了。薛氏見屋裡沒個旁人,便小聲問香蘭道:「如今大爺對你……怎樣了?」上回林錦樓險些掐死女兒,薛氏如今想起來還懸著一顆心。

    香蘭低聲道:「我在府里過得好……爹娘不要擔心。」

    薛氏嘆道:「我哪能不擔心呢。」可瞧著香蘭氣色比先前好些,也到底放了心。

    陳萬全見他女兒如今穿金戴銀,從頭到腳綾羅綢緞,端得一身公侯府位里出來的宅眷氣派,臉上便帶了十分的得意出來,埋怨薛氏道:「我早就說閨女來林家是享福的,你偏不信,貴戚皇孫家的正經奶奶都比不上咱們家蘭呢。」又對香蘭道:「先前大爺待你不好,還不是你脾氣太倔,成天竟琢磨那些個痴心妄想的。如今可得收了你的心,大爺這樣體面,這樣威風的人兒,你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單不說別的,就光過個年,往咱家送了那是多少東西,我把用不上的賣了,加上手裡攢的點子梯己,不單開了個鋪子,還置了塊地。如今連韓知縣都跟我稱兄道弟的,你老子如今出門一戳,也好歹算是個人物兒了,可算是老天開眼。我的兒,你素來是個聰明的,倘若先前你還是姑娘家也就罷了,你爹我死活也不答應讓你作妾,可如今已是這個情形,女人還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倘若大爺若厭了你,你可怎麼著呢。」

    薛氏聽了這話直皺眉,踢了陳萬全一腳道:「你說什麼呢!好容易見閨女一回,又說這些扎她心的話。」

    陳萬全立時瞪圓了眼道:「嘖嘖,莫非我說的不對怎的?她就是心太大!」

    薛氏忙道:「行了,你快吃口茶好生歇歇罷。」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去看香蘭臉色。

    香蘭卻淡淡道:「咱們家到底什麼門第,爹爹清楚得緊,想讓我在府里過得好些,可要管好你自個兒,少吃酒,少交那些混帳狐朋狗友,也少往外吹噓我,如今府里四下都盯著我瞧,你行錯一點兒,也得被有心人聽說了扯是搬非,調三惑四。大爺不是個長情之人,讓若因此給我惹了麻煩,讓大爺厭了我,把我像畫眉、春燕似的趕出去,日後過年可就沒那些東西了。」

    陳萬全到底是個窩囊膽小之輩,聽了這話,方才洋洋得意吹噓自己教訓香蘭的盛氣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登時變了顏色,忙道:「那哪兒能呢,我怎會給你惹麻煩。」卻也知自己近些時日十分恣情誇口,說了好些不該說的,心裡不由嘀咕起來。

    香蘭搖了搖頭。若是先前,陳萬全同她說這半日話,她必然要惱起來的,擰眉瞪眼的同陳萬全爭執辯解,如今她經歷幾遭沉浮,心性也愈發的沉了,已不愛同原先一般針鋒相對。她爹的眼界心胸不是一時半刻可改,她又何必為此動氣,鬧得不歡而散,如今她不能陪在爹娘身邊,前路惶惶,不知方向何處,倒不如勸誡幾句,只盼著爹娘都好好的。

    又說了一會子話,一時雪凝進來,道:「廚房的飯菜已經得了,大爺要姑娘留陳老爺和夫人在府上用飯。」說著話便引著眾人往花廳去了。

    進裡面,只見黃花梨八仙桌上已擺了四小碟涼菜,林錦樓隨意坐在桌旁,正舉著個鳥籠,逗弄一隻小黃鶯,見人進來,便將鳥籠子遞給站在一旁的蓮心,見香蘭進屋,眼睛還腫著,滿面笑容道:「喲,怎又哭上了?見你爹娘太歡喜了?」也不等香蘭回話,便招呼道:「既來了就坐罷。」

    陳萬全大氣兒都不敢出,縮手縮腳道:「別,別,這怎麼敢……」一語未了薛氏已戳了他一記,對林錦樓福身道:「是我們叨擾了。」拽著陳萬全坐下來,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香蘭心裡默默嘆了口氣,也落了座。小鵑、靈清、靈素端了盒子站在當地,春菱來揭盒蓋,裡面各盛了兩個熱菜,便同汀蘭端出來,山珍海味,各色佳肴便擺了一桌。一時小丫頭子送上銀盆淨手,陳氏夫婦學著香蘭的模樣洗了手,僵著臉和身子不敢說一句話。

    席上靜悄悄的,林錦樓笑道:「原就想請你們過來,只是沒得空,既來了就別拘著,隨意用些。」說著瞧了蓮心一眼,蓮心立時執了酒壺去給陳萬全斟酒。

    陳萬全連聲不敢,提了筷子卻不敢去夾。

    香蘭見爹娘不自在,便抬頭去瞧春菱。春菱手裡巾帕站在一側,知道香蘭看她,但心裡仍對香蘭憋著口氣,故而並不抬頭,佯裝瞧不見。靈清、靈素正捧著漱盂麈尾在另一側站著,見狀對視一眼,二人便站出來,拿了筷子上前笑道:「不知陳老爺、太太愛吃哪個菜,奴婢夾給你們便是。」說了便夾了些放到二人碟兒內。陳萬全同薛氏方才夾起來吃。

    香蘭不免鬆了一口氣,春菱沉了臉色。

    林家素來「食不言」,林錦樓吃得慢條斯理,也並不十分相讓陳萬全夫婦,他二人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不敢自己伸手,唯有丫鬟夾到碟兒里的方才吃了。

    林錦樓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招手讓丫鬟送上西洋布手巾,一面擦手一面笑道:「今日請你們來,也是有一樁喜事。香蘭是個得人意兒的,爺早就想抬她做姨奶奶,只是忙得緊,一時不曾顧上,待消停些,便擺酒宴請了人來,風光辦一場,不會委屈了她。」

    這句話如同晴空響了個雷,香蘭手上一頓,再吃不下,拿著筷子的手微微泛白,低著頭不語。陳氏夫婦也極為吃驚,對望了一眼,陳萬全倒真是驚喜了,只覺名分一定,日後便有了靠,只要不行大錯兒,便可在林家安享富貴一輩子,忙堆起笑道:「承蒙大爺看得起了,是我們香蘭的福分。」

    薛氏卻暗自擔心,見香蘭只垂著頭不說話,便愈發添了憂慮,忙悄悄去推香蘭的腿,小聲道:「還不快去謝大爺。」

    林錦樓臉色有些陰沉。

    小鵑見了,忙滿面堆著笑道:「奶奶大喜!今兒下午我便看見樹上兩隻喜鵲吱吱喳喳叫,原來是應了這件喜事!真真兒是恭喜奶奶,賀喜奶奶!」小鵑本就生得嬌憨,這般一說,旁的丫鬟也忙紛紛上來恭喜,上趕著叫「奶奶」。

    香蘭咬了咬嘴唇。任憑旁人看來,抬她做姨娘是給她天大的臉,她是奴才出身的,倘若不是自己掙命脫了籍,留在林家至多日後配個小子,如今竟然能給三品的將軍做小妾,她全家都該感激涕零,給祖墳燒高香去。

    這一世自她想擺脫奴才身份,進林家那一刻起,時運便不站在她這邊,每逢絕境後峰迴路轉,便緊接著會有一棒將她打入深淵。她誰都不怨,時也,命也,這麼多大戶人家的逃妾,她怕是最安分守己的一個,靜靜呆在寺院裡,只是麻煩找上門,想躲都躲不開。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斤兩,從未痴心妄想當什麼林家大奶奶,這輩子同林錦樓一處,不過就是個以色事人的妾,指不定哪一日紅顏未老恩先斷,便像個擺設物件兒,陳設在林家的深宅大院之中,慢慢把年華熬干。她只是不甘心一輩子當個玩物罷了,一輩子奴顏婢膝的伺候男女主人,倘若她認命作妾,當初便早就應了宋柯。林錦樓說她是悶嘴葫蘆,所有人都覺著她不識抬舉,丫鬟們背地裡三三兩兩說她矯情,可她滿肚子話如何說?誰又能懂她的心事?她每每反抗林錦樓的意思便要挨打,上一回林錦樓見了宋柯贈她的一面扇子,便怒上來要掐死她,她倘若說不願做林錦樓的妾,林錦樓便當真能狠狠發落了她。她豁不出去,她還有雙親要孝養,起先同林錦樓對峙的銳氣早已被他雷霆手段磨得精光,只餘下一絲深深藏在心底里,她小心翼翼的收斂起言辭和神色,愈發沉默,只在林錦樓跟前當只咪咪叫的貓兒。

    她在揚州便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她救了秦氏母女,於情於理,林錦樓都要給她個名分。只是這名分一定,日後再脫身便難了。

    只是如今這情形,有沒有「姨娘」的名分又有什麼分別?

    林錦樓見香蘭低著頭不語,滿面的笑容漸漸斂了,面上愈發陰寒。卻見香蘭忽然起身福了福道:「謝大爺的抬愛。」

    陳氏夫婦並小鵑等丫鬟不由鬆了口氣,林錦樓笑了笑,心裡也有些歡喜了,卻見香蘭仍低著頭,仔細看,眼裡頭仿佛有些亮亮的,似是有些水光,不由又擰起了眉,那一點歡喜又化為烏有了。

    待飯畢,陳氏夫婦便要告辭。香蘭十分不舍,拉著薛氏道:「你同我爹都好好保養身體,要時常來看我,等過兩日,我也家去探望你們。」伺候陳氏夫婦的小丫鬟畫扇和小廝花菜也到了,香蘭特把人喚到跟前,一人予了一兩銀子,送畫扇一根銀簪兒,花菜一枚銀扣兒,囑咐二人好生伺候,少讓她爹吃酒等語。

    林錦樓命雙喜備馬車,送陳氏夫婦歸家,臨行時丫鬟們捧出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裡面皆是好菜好飯,另有一壇鬼臉青的花瓮,裝著好酒。旁的有從揚州帶回來的風儀土產、緞子絲綢等,另贈陳萬全一對兒上好的古董瓶兒,薛氏一套赤金的釵環首飾。

    待將人送走,知春館便安靜下來。林錦樓拿了卷書在燈下讀,旁邊散著一大摞公文書信,皆是他這兩日去揚州耽誤的公事。香蘭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悄悄在暖閣里梳洗了,散了頭髮,換了衣裳,溜著牆根到床邊,輕手輕腳撩開被子便躺了進去。

    林錦樓餘光瞥見,原本一腦門子的火氣卻降下一半,心裡也覺著有些可樂,暗道:「蠢不蠢,知道會惹爺不痛快,早幹嘛去了。」他到底心裡不悅,扔了書朝床邊走過來。

    香蘭嚇一跳,愈發用被子將自己裹嚴了,頭扎到被子裡頭。林錦樓上前,「呼啦」一下把被子撩了,繃喪著臉道:「你給爺起來!」

    香蘭嚇得渾身一哆嗦。

    林錦樓冷聲道:「說你呢!甭在這兒裝死!」

    靈清本想進來添茶的,聽這一嗓子駭一跳,卻覺著袖子被人一扯,見雪凝站在她身後,對她搖了搖頭,低聲道:「走罷,甭進去了,回頭等主子叫便是了。」靈清遲疑著跟著雪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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