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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庵里的僧尼也喜歡香蘭,起初見她生得美貌,不像尋常人家的,不知為何要在這寺院裡住,便帶著疏離之心,後來見她和氣,見誰都笑臉相迎,又肯吃苦,什麼活計都願意干,大冬天抱著衣裳便在院子裡洗,兩手凍得通紅也不在乎,頂著寒風一趟趟把水挑回來,磨破了肩膀也不吭一聲,事事做得井井有條。時日一長,眾人也愛親近她,有人好奇問她從哪兒來,香蘭便說自己原本就是定逸師太的弟子,只不過後來給大戶人家當了幾年丫鬟,如今為自己贖了身,便又回來侍奉師父了。

    後來香蘭接到定素師太的信,說她爹娘仍不知道她已經丟了,林家似是瞞著未曾告訴,定素師太便也沒有多嘴。在信中又說,林家年時送了極豐厚的東西,驚得陳萬全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說要進府謝恩,卻讓送禮去的吉祥給攔了。等陳萬全驚詫過後便是得意,逢人便吹噓自己如何體面有臉,林家給自己送了多少東西云云,自己的女兒在林家如何風光,惹得一眾人都過來爭相巴結,連曾經打過陳萬全屁股的知縣韓耀祖都特意登門了一回,他兒子韓光業花了重金,買了香蘭幾幅畫,誇得那畫天上有地上無,讓陳萬全骨頭又輕了兩分。

    香蘭知道父母無事便也放了心,只鎮日過清淨的生活。她雖身上有些銀子,但也琢磨著不可坐吃山空,打算賺些錢,日後也好接父母來揚州,便把字畫拿到寺廟附近一家文具古玩鋪子裡代賣。

    日子一晃便過了三個月。這一日,香蘭小心翼翼抱著兩卷畫到那鋪子裡,只悄悄從鋪子後門進了。掌柜的與她已熟識了,先請她在裡頭招待貴客的雅間裡歇一歇,自己去前頭取銀子。香蘭剛坐下便進來兩個人,一個穿著綠遍地金比甲,沉香色緞裙,身段妖嬈,翠鬟雲鬢,面有春曉之色,胭濃脂艷,穿金戴銀,十指春蔥上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乍眼一看,還以為是哪位公侯府位里出來的宅眷,神色倨傲,目光流轉,舉手投足卻隱帶風塵之氣;另一個生了一張俊秀的小白臉,臉上一對兒桃花眼亂飛,身材高挑,穿著藍色綢緞衣裳,手裡握一把摺扇,一身輕佻風流,像是個富貴公子哥兒。

    香蘭一見那女子登時大吃一驚,原來這艷美的婦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被林錦樓逐出府的春燕!眼睛像旁一溜,見那男子油頭粉面,瞧著眼生。香蘭忙把觀音兜罩在頭上,低著頭站起來便走。正巧夥計過來端茶和果品,見香蘭急匆匆從屋裡出去,便滿面賠笑,對那二人道:「對不住,對不住,方才不知這屋裡有人,您二位請用茶。」說著把那茶擺在小几子上。

    春燕哼了一聲,坐在椅上,把那茶端來吃了一口,又嫌燙,不由皺了眉,把茗碗放下了,口中抱怨道:「又渴又累的,嗓子都啞了,想吃杯茶還進不去嘴。」說著從碟子裡拿了塊蘇皮點心。她方才並未認出香蘭,她進林家時候早,香蘭自幼在寺廟長大,兩人鮮少見面,待香蘭進府時,她不多久便被林家發賣了。

    那小白臉也坐了下來,兩眼卻追著香蘭身影,直到那身影瞧不見了,還自顧自抻著脖子,春燕一抬眼瞧見了,不由心裡有氣,一把將那點心擲在他臉上,酸道:「瞧什麼吶,瞧什麼吶?就該把你臉上那對兒招子戳瞎了!」

    那小白臉嚇了一跳,見春燕柳眉倒豎,便笑道:「你還醋上了,你見天到頭的招漢子,我瞧兩眼別人都不行?」見春燕又要瞪眼怒罵,便告饒道,「好了姑奶奶,我錯了還不成?您老嫌茶燙,我去讓夥計給換一盞溫的。」說著便端了茶走了出去。

    話說這天下的事本就無巧不成書,原來那小白臉正是當日僥倖從林錦樓手底下逃了的錢文澤。當日他自知惹到閻王,連竄帶蹦跟被狗攆了似的從金陵里逃出來,一路曲曲折折,連蒙帶騙的到了揚州。趙月嬋這事本就是一樁醜事,林錦樓甩了膏藥也無心再理會,這倒給了錢文澤一條活路。他初時躲了一陣,後來便隱隱藏藏,見無人抓他,方才大膽起來。

    錢文澤本就是慣愛在市井裡廝混的,這廂更名換姓,在揚州城裡重操舊業。待他有了銀子,免不了吃喝嫖賭,他也是享受慣的,曾與趙月嬋那等絕色有過首尾,等閒的便瞧不上,到了倚翠閣一擲千金,去點當紅的燕兒姑娘出來唱曲兒,片刻春燕便抱著琴來了。春燕見錢文澤這等俏郎君兒,心裡頭也歡喜,兩人眉來眼去,當日晚上便成了好事,枕席上錢文澤探問春燕身世,春燕便稱自己是金陵的大家婢,惹惱了主子才被發賣到勾欄里的,至於金陵哪一家,春燕卻不肯說了。

    錢文澤私下比較,比春燕漂亮有名的,他花銷不起,次等的他又瞧不上,在這一檔的粉頭裡,春燕正正是個尖兒,便總到倚翠閣去,手頭富裕時便包春燕一兩個月,信誓旦旦日後攢了錢要將春燕贖身。如此過了兩年,春燕自以為有了盼頭,從此死心塌地,二人私下裡如同夫妻一般。

    今日錢文澤等人請了幾個鄉紳之子在一處吃酒,便抬了春燕出來唱曲兒助興,回來時春燕說她屋裡原先掛著的畫兒讓客人吃多了酒扯壞了,要再買一幅,她親自來挑,便到了這家店。夥計見春燕是一乘蒙著綢布的小轎兒抬來的,錢文澤又穿得體面,還以為是哪一戶有錢人家,自然不敢怠慢,便引進了雅間,不想正碰上香蘭。

    錢文澤拿著茗碗走到外面,正瞧見掌柜的把一隻小錢袋塞到香蘭手裡,香蘭福身道謝,轉身離去,卻因頭上戴著觀音兜,再瞧不清臉了。錢文澤忙走上前,問那掌柜道:「方才走的那女孩兒是誰?我方才撿了個帕子,許是她掉的。」說完果然從袖子裡摸出一條繡了桃花的帕子。

    那掌柜看了看笑道:「這定然不是她的,她是顯勝庵裡帶發修行的姑子,只用粗布,不會用這等精緻的東西,她身上穿著素服,頭上的釵還是木頭的呢。」

    錢文澤一面把那帕子收起來,一面道:「當姑子?嘖嘖,沒白得可惜,生得這樣標緻。她來這店裡做什麼?」

    掌柜道:「庵里有幾位師父閒暇時畫的畫兒,托她拿到這店裡來賣。」說著將櫃檯上一幅畫拿了起來,緩緩展開來。

    第217章 暴露

    錢文澤展眼一瞧,只見畫的正是一幅《洛神圖》,畫上洛神長眉細目,衣袂翻飛,真箇兒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姿,清麗脫俗,形神兼備,端得一副好畫兒,底下沒有落款,只用硃砂印改了個章,拿近處細瞧,見那章上只有一個篆體的「蘭」。錢文澤脫口便贊了一聲,把那畫兒拿給春燕瞧,又一疊聲贊道:「其實這畫兒不過尋常,可我瞧著上頭的洛神娘娘竟然跟你是一個稿子出來的,只怕跟你比還遜色些。」春燕聽了受用,白了錢文澤一眼,卻掏銀子把畫兒買了。

    當下回到倚翠閣,剛到大門前,早遇見有可人吃多了酒,在那裡亂叫亂嚷。鴇母見春燕來了不由大喜,忙拉著她走過去勸道:「大爺們都別動火,這不燕兒姑娘回來了,待會兒讓她給幾位爺敬酒賠罪。」

    來鬧事的不是旁人,正是那知縣韓耀祖的兒子韓光業。原來他們一家抱對了林家的大腿,林錦樓提攜韓光業做了個八品小官兒。韓光業雖說不學無術,卻極會做人,臉皮又厚,深諳官場之道,且是個有一就敢想十的,同他爹一路鑽營下來,竟謀著了進鹽務司的肥差,雖說官職不高,卻油水頗豐,韓光業立時便抖了起來。此番來揚州辦差,為了討好上峰,特地使銀子請喝花酒。來了卻發覺倚翠閣最有名的燕兒姑娘竟然不在,上峰的臉色便不大好看,韓光業只覺這事沒拍對馬屁,便著實鬧了起來。

    韓光業看了春燕一眼,見她生得桃臉杏腮,心頭一蘇,卻冷笑道:「以為來了就沒事了?方才就哄我們快回來了,沒白多等了一個時辰!來伺候的淨是些庸脂俗粉,是欺負我們外鄉人,還是以為大爺兜兒里沒有銀子?」說著瞪著眼一拍桌子,「也不打聽打聽老子身份,金陵城裡哪個不得尊叫一聲『爺爺』,連你們鹽務司的吳大人都要給兩分顏面,今兒個卻要在你們這裡受等鳥氣!」說著一把將手邊的一盞熱茶掀翻在地,噼啪摔個粉碎,春燕嚇得連聲驚叫。

    韓光業又一疊聲喝令跟著他來的幾個屬下去摔砸。鴇母、龜奴等人拉勸不住,方才聽韓光業一番話知道他有些來歷,一時也不敢鬧僵了。錢文澤卻是個玲瓏人兒,聽韓光業說什麼「鹽務司」,心裡早就活泛了,想要結交,又見鴇母等一籌莫展,暗道:「這正是我露一小手的時候。」有心顯弄自己懂場面、會張羅,便上前一把扯住韓光業,一手殷勤的給他扇著扇子,口中一疊聲熱絡道:「哎喲,哎喲,哎喲,哎喲,我的親哥哥誒,什麼事兒發這麼大的火兒,瞧把我兄弟氣的!」說著把韓光業按在椅子上,滿臉的笑,「這裡頭的人沒長著眼眉,不會說個話兒,哥哥您可別生氣,全瞧我了瞧我了!」說完瞪了春燕一眼道,「還愣著!不懂得斟茶倒水給我兄弟賠禮?手白長了是怎的!」說著又使眼色。

    春燕夾了錢文澤一眼,堵著氣,不情不願去了。

    錢文澤一邊給韓光業扇風,一邊笑道:「哥哥消消火兒,您這樣的貴人官老爺,犯得著跟幾個粉頭一般見識?咱爺們來這兒就是為了尋樂子,別回頭樂子沒尋到手,反惹一肚子氣,未免太不划算。一會兒讓燕兒姑娘給哥哥彈幾首新鮮的曲兒,什麼『春露濃、玉蕊開』,再陪哥哥你喝兩盅,嘖嘖,保管哥哥的氣就沒了,哥哥你瞧我的面子……」

    韓光業要的就是這個勁兒,他命人摔砸,也不過為了把臉面賺足了,如今有人遞了梯子,他自然也不願大鬧。乜斜著眼看了看錢文澤,見他生得一張俊俏的小白臉兒,又有眼色,滿口的場面話兒,知他是個油子,有心順坡就下,可又不能那麼便宜,仍冷著臉,端架子冷道:「瞧你面子?你是什麼東西,有多大面子?」

    錢文澤「嘖」一聲繃了臉,過後又笑如春風道:「瞧不起我?哥哥只怕還不知道我的名頭,可這幾條街滿處打聽去,一提『錢白臉』沒有不知道的,弟弟我不才,這一帶也是掛名掛姓的體面人。我也是路過,看哥哥是個血性漢子,不是那等尋常人物,若非系出名門也是人中龍鳳呀,這才進來,跟哥哥攀談兩句。待會兒我請哥哥喝酒,咱們交個朋友。」

    韓光業上下打量,見錢文澤果真一身綾羅綢緞,腰間紡金的帶子,手裡拿著一柄檀木骨的扇子,指頭上戴著錚亮的金戒指,一身氣派倒真像個體面之人,心裡便信了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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