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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不過,紫黛到底服侍我一場。」秦氏垂一回淚,忽然坐直了身子,掏出帕子蘸了蘸眼角。紫黛服侍她的時候盡心竭力,比尋常丫鬟都用心百倍,她不是個涼薄之人,這點情義總是記著的。
韓媽媽一聽這話,立時緊張起來。方才秦氏說了一番話,她猜著是在贊香蘭,可言下之意是紫黛不忠心不仁義?韓媽媽心中一緊,眼巴巴望著秦氏。
卻見秦氏對紅箋道:「府里已不能再留紫黛,賞她幾兩銀子,也是盡了主僕之情。」
紅箋躬身答道:「是。」暗暗撇嘴,心說到底他們太太是個慈悲人,否則紫黛那樣的,打一頓拉出去賣了都是便宜了她。
韓媽媽只覺頭頂上打了個焦雷,「轟」一聲,渾身都癱軟下來。林錦樓的手段太太應是知道的,如今連管都不管,只賞些銀子,想來是徹底厭了紫黛。她那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兒,伶俐又乖順,這樣的人品合該有個好前程,在爺們身邊當半個主子,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也連帶提攜他們一家老小風風光光度日,可這樣給趕出去……只怕連體面的管事、莊頭、掌柜和護院都嫁不成了!
韓媽媽看秦氏冷淡的面孔,知道多說無益,只怕自己也要連帶吃瓜落讓秦氏生厭,當下磕頭出來,飄飄忽忽走出去。只見院子外燈火通明,書染正垂花門的大紅燈籠下,二門外幾個婆子和護院按著兩個綁成粽子的丫鬟,吉祥在一旁監看著。韓媽媽一見書染,遠遠的便想繞路,書染眼尖,立刻笑道:「韓媽媽來了。」
紫黛一聽立刻激動起來,拼命蠕動著,口中塞了帕子,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眾目睽睽之下,韓媽媽只得硬著頭皮走了過來。悄悄往門外一望,恰好疏桐剛被剪了舌頭,仿佛死了過去,被兩個婆子用木板搭走了,地上血跡斑駁。韓媽媽唬得腿腳酸軟,一疊聲道:「這是……這是做什麼!」
書染背對著大門,壓低聲音道:「媽媽別往外看,鮮血淋漓的,我都怕得要命,只敢站門內,不敢瞧。這兩個犯了天大的錯,大爺要重罰,讓剪了舌頭,疏桐攆到莊子上去,紫黛讓拉出去配小子……」
看著韓媽媽金箔一般的臉色,又道:「疏桐方才灌了迷藥,昏過去才動的刑,我一直壓著時辰,就是等媽媽討了太太的救兵來,好救紫黛一救,如今可討來了?」說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箇關心紫黛安危一般,心中卻想,「瞧她方才那個想躲清靜的樣兒,就知道恩典沒討來,反惹了一身騷,紫黛這回是要遭殃了。」又幾分同情,可想起紫黛素日為人,那同情又淡了幾分。
韓媽媽支支吾吾,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良久才道:「勞姑娘費心,這份情我是收下了……只是太太那兒,太太那兒……唉,你說我也是命不好,事事不順,想提攜自己外甥女一把,還惹了太太和大爺的厭,也是我素日裡不會管教了。」
書染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笑,一瞬便斂了,也跟著唉聲嘆氣道:「媽媽無需自責,這也是紫黛的命。」
當下,韓媽媽走到二門外,紫黛瞧見她不由拼命掙扎,喉嚨里「嗚嗚」亂響,豆大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從眼眶裡滾下來,目光好不可憐,旁邊的護院婆子竭力按著她,否則即便她綁著,只怕也能彈跳而起。
韓媽媽不敢看放在一旁的刑器,可看了紫黛的臉愈發覺著膽戰心驚,只勉強道:「我的兒,你這一遭……唉,大姨兒替你去求過太太,只怕是不中用了,你自己千萬放寬了心,大姨兒指定不會丟下你,日後再替你好生謀劃。」說完急匆匆轉身便走了。
紫黛驚駭得瞪大了雙眼,搖頭晃腦,搖散了一頭的青絲,頭髮蓬亂,狀如女鬼,脖上的青筋都繃了出來,喉嚨里聲音愈發可怖,已幾盡癲狂,可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韓媽媽的身影越走越遠,最終拐了個彎兒便消失不見了。
書染默默嘆了口氣,跟吉祥對了個眼色,微微點了點頭。吉祥便命護院掏出紫黛口中的帕子,還未等她大喊便捏住她下巴,將迷藥湯水灌了進去。紫黛迷迷糊糊間仿佛聽見有人說話,書染嘆道:「到底不是自己親閨女,紫黛得臉的時候便跟著風光,滿處說嘴,擺姨奶奶親戚的譜兒,就差封自己是太太的親戚了;可如今呢,巴不得撇乾淨躲得遠遠的,任憑人家生死,唉!」
吉祥道:「姨奶奶?大爺都沒收用過呢,哪門子的姨奶奶。嘖,說起來還得佩服那一位,你沒瞧見,這兩天沒見人,大爺都沒合過眼,跟瘋了似的,咱們得躲遠著些,誰挨近了誰倒霉,保不齊就成出氣筒了。」
韓媽媽快步走了一段,直到扭頭再瞧不見垂花門上搖曳的那兩盞大紅燈籠,方才慢下腳步,捂住胸口靠在牆上,她到底心虧,到底良心不安,灑下幾滴淚,捂著嘴哭著喃喃自語道:「我的兒,別恨我,別恨大姨兒,大姨兒也是沒有辦法,眼睜求不動太太,我還能怎樣?我日後到底還得在太太跟前當差呀!你放心,日後大姨兒一定管你,你的兄弟姊妹,我也想辦法讓他們能進府里領差事。」
她心裡這般盤算,卻不知沒過多久,她被秦氏派去服侍林東繡,而後竟隨林東繡出嫁去了永昌侯府。起初也算風光體面,可林東繡把銀子緊,平素又不大方,她也是過慣了體面日子的,想方設法貪墨銀子,後被徹查出來,攆出了侯府,也沒臉再回林家,幸而得吳媽媽周濟,尋了個看莊子的活兒。此時紫黛已嫁了府里一個跛了腿的廚子,生得矮胖粗壯,專給二門外小廝長隨等人做飯的,素愛吃酒打牌,幸而還知養家餬口,維持生計。紫黛三年生了兩個娃兒,胸脯子將要垂到肚臍處,身量胖得好似四、五十歲的婦人,竟然已不復當年美態。見韓媽媽來,登時勃然變色,走回院裡「怦」一聲關了門,竟終生不願再見。
第216章 舊人
香蘭還不知林錦樓為了找她已將個金陵都快翻了過來,她正推開禪房的窗子,把帘子卷到小銀鉤上向外遠眺,只見日暮蒼山遠,寒鴉倦歸巢,石中清流湍,一陣寒風吹過,清冽又慡快,她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將往日裡肺腑間的躁鬱都盡數吐了出去,又轉回身走到書案前,提了毛筆,在那畫上微微點了幾色流雲,那張《日暮山村圖》便瞬間生彩起來。香蘭心下滿意,題上年月日,又取了一方小石印,蘸了印泥,蓋在右下角,拿桌邊的小毛巾擦了擦手,扭頭看著窗外,這樣寧靜又恬淡的日子方是自己想要的,不曾有宅門裡人情傾軋,勾心鬥角,也不曾有違心討好和尊嚴踐踏,她覺著自己仿佛做夢似的。
當日她跌跌撞撞從廟裡逃出來,哀求那小和尚去給侍衛們報信,眼見著人都進了寺廟,方才鬆一口氣,又歇了片刻,只聽喊殺聲,又見有黑衣人倉皇從廟內逃出,便扶著樹幹站了起來,暗道:「林錦樓的親兵個個都身手不凡,好歹能把太太和四姑娘救出來了。」一轉念,心裡又盤算,「林錦樓救過我兩遭,如今我救了他母親和妹妹,這兩樁就算抵消了罷。只怕他不肯放過我,還要把我囚回林家……倒不如……倒不如我就趁今晚一走了之?」
這心思一轉就停不住了,尋思道:「這附近有個叫蓮花庵的小廟,幾年前我還曾來過,我師叔定素師太是那裡的住持,她看我長大,對我是極疼愛的,不如我先去尋她,再作打算。」
當下便借著朦朧月色,小心翼翼的往山下走,幸而她幼年常來此山遊玩,故而熟門熟路,走了兩盞茶的功夫,終看到那小廟。此時廟裡的比丘尼正在做早課,定素師太見了香蘭不由大驚,忙將她讓到房裡。香蘭將自己這兩年的遭遇同定素師太說了,她不由十分同情,連連嘆息,不住合掌念佛。又問道:「如今你有什麼打算?」
香蘭一聽這話,忙跪在地上,眼裡含著淚兒道:「如今我已到這個地步,還厚著臉皮求師叔救我一救,林家我是再不願回了,求師叔先將我藏了,我想方設法到揚州去找師父,倘若我爹娘找我,求師叔悄悄告訴我家裡人,師叔的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也報答不完。」說著連連磕頭。
定素師太忙將她扶起來,道:「藏下你倒不難,只是你隻身去揚州……唉,你一個美貌女孩兒孤身上路,指不定遇到什麼事,倘若再讓拐子拐了,或遭什麼不測,那便更兇險了。」想了一回道:「不如這樣,這附近有個姓於的富裕鄉紳,最是樂善好施,品性淳厚,正巧他女兒要送嫁到揚州,我托他一托,說你是我俗家的侄女,要去揚州投奔親戚,你扮成個丫鬟,一同跟著去罷。」
香蘭不由大喜,當下便在蓮花庵安置了,後林家的兵將也來搜過幾遭,均被她躲了過去,又過兩日,她便喬裝打扮,匆匆上了船,順著清冷的大運河一路下了揚州。到了揚州境內,香蘭便掏出銀子酬謝於家,她當日謀劃逃跑,做僧袍時在當中塞了些銀兩首飾,離開蓮花庵時偷偷留了些銀子放在定素師太的枕頭邊上,如今手裡還剩了不少。於家卻不肯收,又雇了一輛大車,命下人跟著,護送香蘭到了定逸師太所居的顯勝庵。
定逸師太見了香蘭也不訝異,只將她留下來,命她自己打掃一間二樓的禪室住下。每日裡香蘭隨庵中的尼姑們一道晨鐘暮鼓,誦經修行,白天擔水,去菜地種菜,廚房幫火,閒暇時便在屋中作畫,日子過得倒也悠閒。侍奉定逸師太的禪素偶同香蘭說笑道:「師妹,才多久沒見,你便跟換了個人似的。先前你雖穩重,卻有個潑辣生彩的性兒,也是愛說愛笑的,如今卻沉悶多了,卻也懂事多了。」
香蘭一怔,又笑道:「大一歲是一歲,哪能總跟小孩子似的,四處淘氣惹師父和師姐們生氣。」待禪誠走了,香蘭卻坐在房裡望著窗外發呆。這兩年多的日子比當年沈家落難,她在發配途中死了丈夫,又自己病死更讓她心裡苦楚和絕望。當年再如何艱難,她總覺著有人陪她一道同生共死,咬牙捱過去,總能掙出過活路,心裡揣著一團微弱的火,可用強勇之姿捍衛最後那一點尊嚴和希望,在發配路上走了不到半年便的病逝去,那一身的傲骨還未徹底被人踩在腳底下。
可這一生,先是被迫做人奴婢,受盡欺凌,後來好容易見到一絲曙光,卻遭宋柯拋棄,再後來為了救父當了林錦樓小妾,人人道她風光,她卻知道服侍林錦樓之難,她在林府處境之險,和她難言的心中之苦。這一步一嘆,生生將她揉圓搓扁,把臉打在地上任人踐踏,把她渾身的稜角磨得差不多消失殆盡,只有心裡還梗著一根骨頭,午夜夢回時告訴她自己未曾真正低過頭。如今她回首望,這日子縱然是她低著頭一路跌跌撞撞磕出血走過來的,卻也讓她原先仍帶著幾分驕縱和傲慢的心沉了下去,從此更知人生百味,也比往日待人愈發多了幾分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