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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畫眉又站了片刻,芝糙便催道:「姑娘該走了,回頭誤了跪祠堂的時辰。」
畫眉垂下眼皮應一聲,裊裊婷婷的去了。
掃院子的丫頭婆子們看了,無不交頭接耳道:「畫眉這小蹄子倒怪,出去跪祠堂不嫌羞臊,還打扮成這樣子,好像跟府里奶奶出遊似的。」
「什麼『奶奶』,早就不是奶奶了,大爺腿就長在正房裡,沒瞧見把書染都給香蘭了麼?她才是奶奶。」
畫眉置若罔聞,一路到了祠堂。芝糙取出個墊子,鋪在地上,畫眉便跪了上去。這墊子裡加了厚厚的毛皮子,寒氣侵不上來,偌大的祠堂靜悄悄的。芝糙裝模作樣的站了一時,便出去,順手關上了門,拿出幾個錢塞在守祠堂的婆子手中,與她閒話起來。
畫眉在墊子上坐下來,芝糙悄悄進來給她送了兩回熱茶,枯坐了將要一個時辰,方才起身回去。外面陽光明媚,畫眉心裡愈發煩躁,停了腳步道:「我悶得慌,在園子裡逛一圈兒再回去。」
芝糙為難道:「這……不妥罷。」
「有什麼不妥,不過逛一遭,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要讓大爺知道了……得嘞,您就在離大爺和太太遠些的地方逛逛罷。」芝糙一面說,一面將畫眉塞給她的十幾個錢揣進兜里。
畫眉在臨著二房近的一側轉了轉,只見半池枯荷已盡,jú殘猶掛枝頭,西風漸涼,更有蕭索之意。饒是畫眉這等寡情功利之人,也勾起自傷之情,只覺自己便是枝子上的那片殘jú,猶抱枝頭,卻岌岌可危,回家要對著如狼似虎的父親兄弟,留下要送入家廟,但憑哪個落得個「烏髮如銀,紅顏似槁」的結果,忍不住落下淚來。
正不勝唏噓,忽見一股火光從假山後冒出來,畫眉唬了一跳,只聽假山後有人道:「懷蕊,你要死,怎燒這麼大火,沒瞧見風往這頭刮麼,險些燎了我的頭髮!」
第204章 痘疹
畫眉愈發疑惑,拔腿轉過假山一看,只見兩個丫鬟正在燒一堆衣裳,一個生得方面小眼,體態高肥,是原先伺候過曹麗環的懷蕊,另一個生得細瘦矮小,是王氏身邊的丫鬟瓔珞。
只見瓔珞躲得遠遠的,用帕子掩著面,懷蕊蹲在那裡,用布包了口鼻,用火筷子挑起一件往火中擲去。
畫眉忙問道:「好好的衣服怎麼燒了?誰允你們在這兒燒的,倘若走了水可怎麼了得!」
瓔珞見是畫眉本不願搭理,聽她問了數句,方道:「三姑娘房裡的含芳前兩日回家探親,回來就發熱,大夫一診,原來是出了痘,大大不好了,只挺著等死。我們太太已與了銀子,把人抬到空房子裡,只有個出過痘的婆子照看著,她的衣裳都命拿出來燒。三姑娘嫌在院子裡燒太晦氣,拿到二門外又怕染了人,就近拿到園子燒了乾淨。」又一疊聲催懷蕊道,「你快著點兒,趕緊燒完了事,太太還等著回話呢!」
懷蕊一言不發,沉著臉老大不高興。自曹麗環一走她仗著老子娘有些頭臉,去了林東綾處使喚,林東綾與曹麗環不同,她嬌養長大,才不管你爹娘是哪個體面奴才,半分不給臉面的,懷蕊又慣會偷懶耍滑,惹了林東綾幾遭,便給攆到外頭做些粗使的活兒。今日燒衣裳正是性命交關的苦差,懷蕊心裡含著怨怒,索性把剩下的衣裳全扔進火盆里,又險些壓熄了火,又惹得瓔珞跺著腳罵道:「作死呢!滅了怎麼好!又要重點一回,就這尺寸的地方兒,回頭再染上咱們!」
芝糙一聽是出了痘的,嚇得扭頭就跑了,在山石後頭招呼道:「畫眉姑娘,別在這兒呆了,快回罷!」
畫眉口中應著,往後退了兩步,轉身要繞出假山時,眼風一掃,只見地上不顯眼處落了一條繡花帕子,角上繡了個「芳」字,想來是從衣裳堆里掉出來的。畫眉心思一轉,一條毒計已捻成,悄悄撿了個樹枝,趁人不備,把那帕子挑出來,轉個彎兒,從懷裡掏出個錦囊,把東西倒出來,用樹枝將那挑了放在錦囊里,用手拎著繩兒,裝沒事人似的,回了知春館。
一進屋,畫眉便將那團東西塞到牆角的几子後頭,饒是她心思沉、城府深,可屋裡藏著那麼個要命的東西,心裡也忍不住直撲騰。她深深吸一口氣,坐了起來。她心慌浮躁時總愛讓喜鵲給她沖杯珍珠茶,可喜鵲早就被拉出去賣了,她使喚不動芝糙,只好自己下炕,到櫃裡取出個彩繪山水的小瓷罐,打開一瞧,茶葉早已淨了。自從林錦樓厭棄她,月例照常供應的東西便接不上了,飯菜湯水也系不堪之物,若不是她掏銀子打點,她這已在富貴窟里養刁的嘴,對這糙米爛飯可怎下得去口?她原先找娘家求援,悄悄讓芝糙給家裡捎了信兒,可仿佛石沉大海,她哥哥杜賓先前往林家跑得勤,這陣子更是連人影兒都不見,仿佛只當她死了似的。她困在府里,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縱有百般計謀也難施展。如今她已將要山窮水盡,到底要不要行那一步?
畫眉盯著牆角,臉上晦澀難明。
閒言少敘。
掌燈時分,林錦樓歸家,才進知春館,瞧見有個穿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大披風的女子背對著他站在芭蕉樹下,身量背影與香蘭相仿,林錦樓便走過去道:「怎麼站風地里?」說著去攬那女子的腰。
只見那人迴轉身,竟是畫眉,林錦樓登時一怔,鬆開了手,微皺起眉頭:「怎麼是你?」
畫眉也仿佛大吃一驚,慌忙道:「我今兒早晨身上疼,只怕昨夜凍著了,今早沒到祠堂去跪,這會子好些了,便要到祠堂去……」說著半垂下頭,側過臉,哀哀道:「奴記著爺的懲處,一時半刻也不敢忘……這段日子奴茶飯不思,想到自個兒錯處都覺著愧對大爺一番垂愛,恨不得死了……」柳眉含愁,明眸蘊情,別有一番美態,從袖裡摸出一塊玉佩,遞過去道:「這塊玉是大爺送的……奴用自己一律頭髮跟絲絛打了絡子在上頭,是奴對大爺的念想,也是奴削髮明志……」
林錦樓一瞧,果見畫眉柔白的手上托著一塊喜鵲登梅的白玉,打著一條五彩如意絡子。林錦樓淡淡一眼,丟開手便要走。
畫眉一見忙跪在地上,悲聲道:「大爺,奴真知錯了!」「怦」一聲便磕在了青磚上。
林錦樓停了腳步,連頭都不曾回,揚聲道:「人呢?人呢?都死哪兒去了?」
看管畫眉的婆子正悄悄躲在柱子後頭瞧著,這會兒聽林錦樓喊,只好硬著頭皮滿面堆笑的跑過去道:「大爺什麼吩咐?」
林錦樓道:「她要是染了風寒,今兒晚上就挪出去,別過了病氣,快到年關,沒的晦氣!」
那婆子點頭哈腰:「是,是。」
林錦樓大步便往正房去了。
畫眉只覺耳邊「轟隆」一聲,她方才磕頭本就使了大力,撞得眼冒金星,這廂更覺頭暈目眩,眼神都已呆滯,跪在地上晃了兩晃就堆歪在地上。
那婆子連忙上前去拽,見畫眉兩個眼珠兒直瞪瞪的,仿佛死過去一般,去擰她掐她也皆不知覺。那婆子搖頭道:「阿彌陀佛,作孽作孽……畫眉,你,你可得寬寬心……」絮絮說了幾句,只見畫眉直眉瞪眼的,也不答腔。那婆子也有些慌,她收了畫眉銀子,睜一眼閉一眼的讓她站院子裡等林錦樓回家,如今她也怕惹麻煩上身,只將畫眉從地上拽起來,忙不迭的推回房裡去了。
畫眉坐在炕上,直到天色完全大暗也渾然不覺。
林錦樓雖命人給她張嘴禁足,又每日讓她到祠堂跪著,可她心裡總還抱著一絲念想----到底林錦樓不像對鸞兒似的把她趕出去不是?況,在林錦樓後院的女人里,她曾是最得寵的一個,連趙月嬋也要讓她兩分,她怎麼甘心就這般走了,過了個把月的日子,林錦樓再大的怒氣也該消了,她好生打扮,聞言軟語的俯首認錯,興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也是這個念頭,撐著她過到現在,她每日裡把自己打扮光鮮,就是提醒自己別忘了她曾經的風光。
只是今日竟是這個結果。
畫眉只覺自己的心慢慢冷下去,渾身的涼意浸上來,連骨頭都是一股子寒冰,忍不住渾身發抖。
只聽「吱呀」一聲門開,芝糙提著個食盒進來,前頭有個凳子沒瞧見便邁步撞上去,險些摔個跟頭,忍不住道:「哎喲喲,屋裡這樣黑怎麼不點燈?我差一點就摔了,要是跌了食盒,你今兒晚上可就沒飯吃了。」一面嘀嘀咕咕抱怨,一面摸索著把食盒放下,把油燈點燃。
畫眉看著那一點光,深吸一口氣,坐直了身子,兩手理了理頭髮。
芝糙將食盒裡的飯菜擺到炕桌上,兩個菜早就沒了熱氣,饅頭也硬邦邦的,芝糙把筷子擺到畫眉跟前,似笑非笑道:「姑娘,請用飯罷。」她早就聽丫鬟婆子們嚼舌頭,說今日畫眉勾引大爺不成,又沒臉了。有丫鬟酸她道:「喲,芝糙,如今你點兒高了,竟然伺候了眉姨娘,可是跟我們打水掃地的不同了!風光了罷!」芝糙呸了一聲道:「少拿這話擠兌我!眉姨娘?什麼眉姨娘,落水的鳳凰不如雞,更別提只是個鵪鶉,倘若不是她懂規矩,老娘連眼風都不夾她!」又故意晚了時辰去提飯,見昔日高高在上的姨娘奶奶如今這副形容,芝糙不知怎麼的,心裡突然有一股子痛快。
畫眉卻不吃,盯著芝糙看了半晌,忽然和煦的笑了起來,招手道:「芝糙,你來。」讓她坐在炕上,伸手從箱子裡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遞到她眼前道:「我有一遭事兒要求你,你做妥了,這銀子就歸你。」
芝糙伸手就要拿銀子,畫眉將手又縮回來。
芝糙舔舔嘴唇道:「何事?是想給家裡送個信兒,還是想讓廚房加菜,姑娘吩咐一聲就是了。」
畫眉嘆一聲道:「我昨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太歲星君說我今年流年不利,還給我一盆蘭糙,說有陰人衝撞我,讓我拿自己用過的一條帕子扔進她屋裡,便可萬事大吉。我夢醒了就尋死,太歲爺給我蘭糙,指的可不就是香蘭!好姐姐,大爺禁了我的足,我除了跪祠堂屋兒都不能出,還得勞煩你,替我做這一遭事兒……」
芝糙一聽,連連擺手道:「不成不成!我哪進得去正房,還沒走到門口兒,裡頭那幾個姐姐就得把我撕了,更別提去扔什麼帕子了!我的姑娘,你腦子糊塗了罷,做這樣的夢!」
畫眉好言央求道:「我也知道這事兒難,否則怎麼許姐姐五兩銀子呢。這帕子你順著窗戶扔進去就成了,我在窗子這兒瞧著,只要你放進去,不拘在哪兒,我就再給你一對兒玲瓏銀簪兒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