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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這話說得秦氏微微動容。吳媽媽把那湯端到秦氏跟前,道:「大爺最難伺候,眼光高,嘴也刁。家裡伺候他的都是模樣整齊的丫鬟,他不是嫌沒風情,就是嫌不伶俐,或是熱乎一陣就丟開了,一門心往外頭跑,狐媚魘道的女人又不能領家來。如今好容易瞧上一個,我看他待香蘭是不同的……大爺的脾氣太太最清楚,還不如順著他,他既然抬舉那姑娘,香蘭也沒什麼地方不好,出身清白,性情和順,日後好歹生個孩兒,也算成全大爺的孝心不是?」

    秦氏把勺子放在湯里攪了攪,良久才說了句:「樓哥兒這麼好強的人,哪兒都好,偏這一樁事上坎坷……」說罷長長一嘆。

    吳媽媽低頭不語,韓媽媽想寬慰兩句,但瞧著吳媽媽不吭聲,話到嘴邊也咽了下去。待秦氏喝了湯,紅箋等人便進來服侍梳洗,將床鋪好,放了幔帳,一併退下。

    到了門外,韓媽媽看了吳媽媽一眼,似笑非笑道:「方才你話可夠多的。」

    吳媽媽理了理衣裳,道:「哪一句不是為了大爺好?」

    韓媽媽眯了眯眼,湊過來,壓低聲音道:「你那麼抬舉她,當心吃力不討好,太太可沒瞧上她。」

    吳媽媽看了韓媽媽兩眼,微微笑了起來,一伸手拉住韓媽媽的手,也壓低聲音道:「老姐姐,咱們姐倆一起多年,我那小子還要叫你一聲『乾娘』,有話就敞亮說,你還憋著把你外甥女送大爺跟前兒呢?今晚上這一出鬧的,還沒嚇破你的膽?」

    韓媽媽臉色微變,旋即又笑了起來,道:「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倒不懂了。」

    吳媽媽指了指韓媽媽,道:「嘖嘖,你這老貨不老實。原還有好話告訴你,這就不說了。」扭身就走。

    韓媽媽連忙攔住,道:「噯噯,話沒有說一半的。」

    吳媽媽停住腳步,淡淡道:「你也是個聰明人,別惦記知春館了,與其琢磨安排自家人進去當大爺小老婆,還不如巴結巴結陳香蘭,結個善緣。等再過兩年,她生了孩兒,只怕你想巴結都未必巴結得上。」

    韓媽媽冷笑一聲:「她有沒有那福氣還不一定呢!」又忍不住酸道:「你把身家前程壓在香蘭身上,自然怕有人過去分了她的寵。」

    吳媽媽帶著一絲嘲諷笑了起來,道:「你外甥女是生得不錯,可你憑良心說,模樣、品格、做派、談吐能趕得上香蘭?連老太太給的鸞兒,風光過的畫眉都不如她,你那外甥女又有幾分道行?晚霞,你我同時在太太身邊服侍,你始終不服我,我卻始終壓你一頭。不是因為我比你會伺候人,是我比你眼光好一些,長遠些罷了。」說完輕輕拍了拍韓媽媽攥著她的手,轉身而去。

    韓媽媽臉色微紅,喘了幾口大氣,強行將心頭的不快壓下去,啐了一口道:「呸!得意個什麼勁兒!」心裡又有些黯然。

    當年她和吳氏同時進秦家當丫鬟,一個叫朝霞,一個叫晚霞,名字如同姊妹,卻暗地裡較勁。二人都是爭強好勝的性子。朝霞年紀小她兩個月,做活兒的本事樣樣不如她,卻處處壓她一頭。後來她倆同一年出去嫁人,生養孩子回來,她當了的管事媳婦,仍是太太左膀右臂,朝霞卻放著體面差事不干,心甘情願給大爺當奶娘。她那幾年春風得意,所到之處也是前呼後擁,多少人諂媚逢迎,也撈了不少好處。

    朝霞卻連自己的兒子都見不得,偏大爺頑劣,她日夜不得歇,誠惶誠恐著唯恐大爺有災病磕碰。她背地裡不知嘲笑了吳朝霞多少回,常常拿來磨牙。可自從大爺漸漸長大出息,行市便倒轉過來,朝霞又回到太太跟前領差事,且大爺奶娘身份比尋常僕婦又高出一等,大爺是個念舊的人,除卻每月月例,知春館又額外給吳朝霞一份銀子,不光如此,她還把自己的子侄提攜到大爺身邊當差,如今她大兒子已經做了大爺的親兵,謀了個好前程,讓一眾人眼紅嫉妒。

    林家上下人人都盯著大爺,大爺卻是個不耐跟家裡老媽媽婆子打交道的,她發覺如今自己再想插手去知春館,攀上大爺已經沒那麼容易了,不由後悔錯過東風,眼見吳媽媽趾高氣昂,在太太和大爺跟前左右逢源,便暗自咬牙。

    她站在廊下站了一回,方才慢慢回到外頭上夜的屋子裡,糙糙梳洗,躺在床上輾轉一回方才胡亂睡去。

    第二日清晨,韓媽媽天不亮便醒了,在床上躺了躺,聽到外頭有人跟伺候她的小丫頭子小方兒細細碎碎的說話兒:「大姨兒醒了沒?」

    「還沒呢,昨晚上折騰到半夜,只怕沒那麼早。」

    「……昨天……大爺那頭出了什麼事?大姨兒在府里住著,都不曾家去,家裡人不放心,今早晨前頭還有小麼兒帶了信兒來問呢。」

    「我哪兒知道出什麼事,我還想問姐姐呢,昨天晚上府里幾個有頭臉的老媽媽和管事的都去了,半夜才回來的。」

    韓媽媽在房裡咳嗽了一聲,外頭立刻沒了音聲。韓媽媽撩開被起床穿衣,片刻,有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掀開帘子進來,她生得圓潤白皙,偏有張瓜子臉兒,眉翠唇紅,眼如水杏,頗有容色,穿了件淺紫繡鸚鵡摘桃的褙子,下著藍色的緞裙兒,頭髮梳得繁複精緻,因是丫鬟,故而不敢太乍眼,只綰了兩根金簪,髮髻後頭簪了朵淺紅的宮花兒。這女孩兒便是韓媽媽的外甥女,如今在太太房裡做三等丫鬟,喚做紫黛。

    紫黛進屋,對韓媽媽討好一笑,道:「您早起啦,昨晚上睡得可好?」上前幫著穿衣穿鞋,又趕緊把文具妝奩拿來,把鏡子架好,拿著桃木梳子幫韓媽媽梳頭。

    韓媽媽頭上已滲出銀絲,且頭髮稀疏,紫黛手心打上桂花油,只在前額的發上塗了些,將頭髮攏到後面,小心翼翼的梳理,從匣子裡取出一個假髮髻,盤在韓媽媽頭頂,用幾根簪子牢牢簪緊。紫黛從鏡中偷偷看了韓媽媽一眼,只見她微微閉著眼,卻皺著眉,手底下不由又輕了些。

    如今全家人的體面都仗著韓媽媽在太太跟前得臉,紫黛侍奉愈發用心。

    小方兒端了熱水進來,收拾好床鋪便去倒痰盂。韓媽媽洗了臉,臉上搽了膏子,又塗了一層香粉,紫黛又連忙把一對兒龍鳳呈祥的銀鐲子捧出來,為韓媽媽戴上。

    韓媽媽抬起頭,目光剛好和紫黛相撞。

    紫黛連忙一笑,道:「太太這會子還沒醒,大姨兒吃些東西再去服侍也不遲,昨兒個還有點子杏仁露,要一碗不要?」

    韓媽媽不答話,半眯著眼仔細打量紫黛,看她白嫩紅潤的臉蛋兒,鼓鼓的胸脯子和略嫌有些肥的臀,卻不顯身上臃腫,反倒有股子勾人的滋味。這身量是老人兒們口中常贊的「宜男之相」,如此一朵鮮花兒,也堪堪能比林錦樓曾寵愛過的嵐姨娘了。若是家裡沒有體面的女孩兒,還要在府裡頭認個乾女兒,自家有這樣的人才,還愁沒機會抱上大樹?如今知春館正是缺丫鬟的時候……韓媽媽不由微微出神。

    紫黛見姨媽盯著她瞧,心裡有些不自在,見小方兒出去了,便小聲對韓媽媽道:「大姨兒,昨兒晚上大爺那兒出什麼事了?」往日裡吳媽媽微微對紫黛透露將來把她送知春館的意思,紫黛心下明了,難免羞澀,林錦樓生得英偉,又有財勢,紫黛自然動心,藏了女兒家的情意,對知春館也格外關心起來。

    一提到昨夜,韓媽媽打了個激靈,登時想起林錦樓如何發落他房裡的姬妾,再想到昨夜吳媽媽說的話,心頭涼了涼,回過神看見紫黛正殷殷的看著她,瞧著紫黛那水汪汪的眼,念著她乖巧討人疼的性子,又舉棋不定,張了張嘴,等再開口卻問:「你身上的衣服沒瞧見過,新做的?」

    紫黛道:「大姨兒莫非忘了,料子還是您給的呢。去年過年時,大姨兒要做褂子和比甲,說這個顏色素淨,做完了還剩下些,就給了我,剛好夠做個褙子的,餘下的零碎料子還能裁帕子做鞋。褙子我早做得了,就是上頭繡花兒費了些功夫,這會子才完工。花樣還是從春菱那兒拿出來的,新奇不?春菱說這樣的有得是,香蘭姑娘最愛畫這些。」

    韓媽媽一聽「香蘭」便皺了眉。

    紫黛卻會錯意了,連忙道:「我知道不該穿這麼顯眼的,可據說大爺喜歡,還讓把香蘭畫的樣子繡在他護膝和劍袋子上……」

    韓媽媽擺擺手道:「不是那麼檔子事兒。」

    正此時,只聽窗戶外頭有人問道:「韓媽媽可在?」

    韓媽媽聽得分明,聽出是蓮心的聲音,連忙從屋裡出來,應道:「在呢在呢。」見蓮心站在門口,連忙往屋裡讓,又招呼紫黛沏茶。

    蓮心剛想進屋,見紫黛在屋裡,便住了腳,一扯韓媽媽道:「媽媽不必忙了,我說兩句就走。」

    二人至廊下,蓮心從袖裡摸出塊銀子,往韓媽媽手裡一塞,低聲道:「大爺讓我過來帶的話兒,說香蘭姑娘性子不大好,不愛理人,還愛哭,是個又傻又笨的,還請媽媽看在他的面子上多多照拂著。這點子銀子是讓媽媽拿去買酒吃的,日後大爺還有人情還呢。」

    韓媽媽手裡一捏,那銀子足有五兩,不由一驚,臉上卻笑道:「大爺何必這樣客氣,帶句話就夠了,這銀子老身可不敢收。」說著就要推回去。

    蓮心趕忙捏攏吳媽媽的手,又笑道:「媽媽別推辭,推辭了,讓我怎麼回去交差呢。」

    韓媽媽舔舔發乾的嘴唇,小聲問道:「這銀子單我有,還是別人也有?」

    蓮心也湊過來,小聲道:「既然媽媽問了,不妨就透個實話,不但媽媽有,吳媽媽也有,還有太太身邊得用的紅箋、綠闌也有。大爺一早就交代了,還給了春菱一個荷包,說二等的薔薇她們也要塞點子銀子,乃至小丫頭子都有十幾個錢呢。」

    韓媽媽登時倒抽一口涼氣。銀子多少倒不重要,關鍵是大爺居然出面,給香蘭做這個臉。

    待蓮心走後,韓媽媽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房裡,坐在榻上。紫黛忙過來問道:「大姨兒,這大清早的,蓮心找你有什麼事呀?」

    韓媽媽怔怔的搖了搖頭,看了紫黛一眼,長長的嘆了口氣,道:「好閨女,去知春館的事,就歇了心罷,啊。」

    陳香蘭如何得寵,她只是聽說,卻不曾瞧見,如今算是真見識到了。那樣懶得正眼看人的爺,竟然為了那丫頭打發人送銀子過來,顯見那陳香蘭真箇兒是不一般了。有這樣的人物兒在前,紫黛只怕討不到什麼好處,別回頭再惹得一身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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