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頁

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原來在畫眉心裡,鸞兒是第一勁敵,香蘭縱然是林錦樓一直惦念的,可在府里無依無靠,又是個軟性兒,林錦樓慣是過了兩天新鮮便丟在腦後的人,香蘭再如何也不足為懼。可鸞兒不同。她是老太太親自給的,身份便高人一等,她都要退讓三分,更甭論鸞兒的堂姐書染還是林錦樓身邊最得用的人兒,乃是知春館的大管家,那鸞兒雖說性子不好,可生得俏,又會彈又會唱,林錦樓每每吃酒都要喚到跟前來彈唱助興,令她尤其眼紅。尤其鸞兒又是個要處處占盡上風的,一來便改了名兒,凌駕眾人之上,這等人若不除,任憑她做大當了姨奶奶,自己還豈有立足之地?

    林錦樓擺了擺手說:「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畫眉「撲哧」笑一聲,一溜煙兒跑到窗根兒底下,嬌聲道:「喲,這黑著一張臉,怪嚇人的,我可不敢過去。」

    林錦樓面色沉靜,微微挑高了濃眉,道:「你過來。」

    畫眉是個眉眼通挑的,見林錦樓的形容不是要與她調笑的,便斂了笑意,規規矩矩的走到林錦樓跟前。林錦樓道:「畫眉,你在房裡是最乖覺的。可別精乖過頭,把爺當成蠢蛋,到頭來惹得一身騷。」

    畫眉心裡「咯噔」一下,抬頭看去,只見林錦樓似笑非笑,兩眼卻如同冷電一般,不由渾身打個顫,強笑道:「大爺說什麼呢,我可聽不懂。」

    林錦樓淡淡看了她一眼,只管取了茗碗喝茶,便一句話都不說了。

    畫眉心裡打鼓,免不得愈發殷勤伺候。不多時,丫鬟果然端了四個小翠碟兒上來,都是精緻的銀絲細菜,另有蜜餞細糕餅等物。鸚哥、鸞兒都盛裝打扮,搖搖的來了。

    林錦樓坐在炕上,畫眉坐在右側,鸞兒立時搶了左側坐了,鸚哥坐在右下手。

    林錦樓因問道:「香蘭怎還沒來?」

    喜鵲進屋道:「香蘭姑娘說她身子不慡利,來不了了。」

    鸞兒冷笑道:「好大的譜兒,說不來就不來呢。」

    林錦樓面色陰沉,「噌」站了起來,直往正房去了。只見香蘭正歪在次間的床上,身上蓋著一床錦被,兩隻眼緊緊閉著。

    林錦樓一把將被掀了,指著道:「上臉兒是罷?非要爺親自請你?」

    香蘭躺著一動不動。春菱忙上前道:「大爺,姑娘身上確實不好……」說著聲音跟蚊子叫似的,「方才還上了藥……」

    林錦樓一怔,立時想到原由,摸了摸鼻子,坐在床沿上,半晌才平緩道:「身上再不好也得吃飯,東廂里擺了桌席,炒的菜是你愛吃的。」

    香蘭還是一動不動,心想,這土匪惡霸怎麼這麼可恨呢,自己已經被他作踐了,連躲起來圖個清閒都不行麼。他跟小老婆們尋歡作樂,干她什麼事,她寧願餓一晚上,也不願跟他吃飯。

    林錦樓嗤笑了一聲。春菱和小鵑對望一眼,春菱剛要說話,林錦樓便道:「你們都退下。」她二人無奈,只得走了。

    林錦樓俯下身,貼在香蘭的耳邊道:「你犟也沒有用,想想你爹娘,甭以為脫了籍爺就拿捏不住了,爺是什麼脾氣,你清楚得很。」

    香蘭仍閉著眼,淚卻順著長長的睫毛流下來。

    只覺有人忽然將她舉起來,她大吃一驚,睜開雙目一瞧,林錦樓已將她橫抱起來,對她笑道:「爺抱你過去,這可是給你天大的臉,把你那個淚兒擦擦,別哭哭啼啼的敗興。」

    第142章 設宴(二)

    香蘭又羞又氣,不由掙扎,卻聽林錦樓哈哈笑了起來,那笑聲得意洋洋的。他大步邁出房門,有幾個丫鬟正端著托盤從抄手遊廊里走來,見了俱是驚疑不定,忍不住看著竊竊私語。香蘭臉上臊得火辣辣的,索性閉上雙目眼不見心為淨。

    喜鵲正守在東廂門口,連忙打起帘子,眾人見林錦樓竟抱著香蘭進來,一個個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皆是目瞪口呆。畫眉忘了搖扇子,鸚哥驚得灑了半碗茶,鸞兒正抱著琵琶調音,險些勾折了指甲。

    林錦樓泰然自若,把香蘭放到炕上,香蘭立時縮到炕裡頭,離林錦樓遠遠的,靠著板壁坐著,左手靠著個軟墊,將屋裡人打量了一遭,並不說話。眾人當中唯有鸞兒未見過香蘭,仔細打量,只見這女孩兒生得海棠標韻,幽蘭凝姝,端得絕色芳華,不但將她見過的人全比下去,也將她們幾個襯得無光了。鸞兒心中發酸,卻見香蘭臉上還有一點隱隱的紅腫,顯是挨了打,想到昨晚上林錦樓氣咻咻的到她房裡去,腰杆又挺了挺,可到底不是滋味。畫眉搖了搖扇子,一臉若有所思。鸚哥看了香蘭一眼,又用眼風瞄瞄畫眉,便又將頭垂了下來。

    林錦樓挑高了眉頭,命道:「抬炕桌來,就這幾個人,何必用大桌子。」

    畫眉笑道:「是這個理兒,小桌子吃飯熱鬧。」

    立時有丫鬟搭了兩台烏木戧金的炕桌,拼在一起,林錦樓盤腿坐在炕上,左邊坐著畫眉,右邊坐著鸞兒,鸚哥坐了椅子,在林錦樓對面相陪。如此一來,林錦樓便又離香蘭近了些。

    丫鬟將那些菜餚俱擺在桌上,香蘭往那桌上一望,只見形形色色的盤子,皆是一色定窯的霽藍釉盤,或方或圓,或海棠式的,或梅花式的,或元寶式的,或葫蘆式的,均是小茶碟大小,裡面各色珍饈,不一而足。

    鸞兒親自給林錦樓斟酒,畫眉撿了幾樣慡口小菜並鮮嫩肉絲,用豆腐皮卷了,放在合雲紋填瓷小碟兒里,遞到林錦樓口邊,笑道:「大爺最愛吃的,先嘗一口罷。」

    誰知林錦樓看都不看一眼,只將鸞兒給他斟的那杯酒端起來吃了一口。畫眉尷尬,片刻又滿面堆了笑,換了一樣鴨油捲兒,仍放在合雲紋填瓷小碟兒里,靠過去道:「大爺換這個嘗嘗,裡頭的鴨子肉是我親手撕下來,放在罈子里鹵著,滋味都進去了,香甜得很。」

    此時鸞兒也撿了一塊油炸燒骨遞過去,林錦樓卻就著鸞兒的筷子將肉吃了,又將畫眉晾在一旁。香蘭縮在裡頭看得分明,暗道:「畫眉一直是個精明絕頂的,原先後宅的姬妾里最討林錦樓歡心,這一遭兩回林錦樓都公然給了沒臉,想來是有事惹惱了這位爺?」畫眉訕訕的把碟子放了下來,心裡頭卻警醒起來,將方才的事仔仔細細在腦中慮一遍,想起方才林錦樓在屋中敲打她,她卻裝傻充愣了,只怕招林錦樓不快,有意淡著她。

    那鸞兒卻見林錦樓給畫眉沒臉,反而兩遭都吃了她的東西,立時紅光滿面,一徑兒抖擻精神,張羅道:「畫眉姐,將那碟子鳳髓端來,那是大爺極愛吃的東西,涼了就沒味道了。」又叫道:「鸚哥姐,勞煩你給我倒一盅果酒來吃,這陳釀後勁兒太足,我呀,再多吃兩口只怕就要溜桌了。」又去使喚畫眉的丫鬟,道:「喜鵲,去給我端盆熱水來,我淨手給大爺剝河蝦吃。」

    喜鵲憋著氣,鸞兒的丫鬟寸心就在一旁候著,鸞兒巴巴的來使喚她,分明是給畫眉沒臉了,她看了畫眉一眼,見畫眉對她微微頷首,便只得用銀盆打了熱水,又取毛巾伺候鸞兒淨手。

    林錦樓仿佛沒瞧見似的,用銀筷慢條斯理的將挨個兒碟子裡的吃食都夾了一遍。

    鸞兒愈發得了意,一回又扭過頭,居高臨下的看著香蘭,叫道:「香蘭,把靠背墊給我拿一個,這板壁太涼,靠久了要出病呢!」

    這一行演出將香蘭看個啼笑皆非,若非她還心事重重,只怕要笑出來了,暗想:「這姬妾爭寵的戲碼本是極悲哀極無聊極可憐的,可有鸞兒這麼個人物兒,還真有些妙趣橫生的意思。」她便把自己靠的墊子遞與鸞兒。

    鸞兒哼著曲兒接了,也不靠,只墊在腿下邊。林錦樓瞧了鸞兒一眼,畫眉忙道:「快,把我昨兒個新作的綠綾彈墨的靠背墊給香蘭姑娘拿來。」喜鵲果然取了兩個嶄新的靠墊,畫眉又要讓出自己的位子給香蘭坐,香蘭閉緊了嘴不說話,只將眼睛看到別處。

    鸞兒低聲嘀咕道:「瞧瞧,好大的款兒呢,裝什麼千金小姐冰清玉潔。」聲音雖小,卻也讓人都聽了個滿耳。她又朝著林錦樓靠去,將手舉到跟前道:「爺,上回送我的玉鐲子我不喜歡給砸了,爺說再送我一對兒金絲瑪瑙的,我還沒見著呢,話可說前頭了,要是太賤了我可沒臉戴,少說也得一百兩銀子罷。」說著側過臉兒,乜斜著眼朝香蘭看去,眼中儘是挑釁的意味。

    香蘭一怔,又覺著好笑,暗道:「林錦樓即便把整個兒林家送給你,又跟我有什麼相干,打量我跟這滿屋子的女人似的,把那活土匪當香餑餑不成?」便將目光移開,只盯著自己身上的裙帶子出神。

    畫眉臉上的笑卻不自在了,夾槍帶棒道:「我的天我的地,一對兒鐲子就要一百兩,只怕太太小姐才配戴罷?前些日子,我給大爺做了好幾身衣裳,大爺歡喜了才讓從帳上撥五十兩給我打三支金簪子戴,如今跟妹妹一張嘴便一百兩銀子比,我還真成了燒糊了的卷子。」

    鸞兒冷笑道:「這是咱們爺願意許給我,你有本事也找爺要去。」

    眼見便要吵起來。林錦樓的酒盅「咚」往桌上一放,周遭頓時安靜,誰都不敢吱聲了。林錦樓瞧了鸞兒一眼,道:「去撿支曲子來唱。」

    鸞兒便命寸心將琵琶拿來,先撥弄兩下調準了音,方彈唱道:「芳糙垂珠露,碧漢隱冰輪,極目江天……」剛唱一句,畫眉便掩著口笑道:「喲,妹妹又開唱《鴛鴦夢》了,每回開席,妹妹十有八九就唱這個,尤其唱到『世間女子大抵有了一分顏色,便受一分折磨;賦予一分才情,便增一分孽障』還眼淚汪汪的,好似真自比柳煙波似的。」

    這《鴛鴦夢》正是鸞兒最愛的一套戲,講的乃是婢女柳煙波,因色藝雙絕被主人王迴風看中納為妾室,王迴風遭誣入獄,妻離子散,唯有柳煙波為其四處奔走,受盡坎坷,後遇到八府巡按,柳煙波為王迴風洗刷罪名,官復原職,迎娶柳煙波為妻,二人百年好合的故事。鸞兒彈唱一回便傷感一回,只覺自己便是那仗義果敢的柳煙波,才貌雙全卻出身低微,不知何年月才能熬成正頭夫人,便時時將這曲目唱與林錦樓聽。

    今日畫眉毫不留情將她那點子小心思戳破,鸞兒不由惱羞成怒,將琵琶往炕上一擲,道:「我是個笨人,只會這一出,要不畫眉姐唱一曲兒給我們聽聽?」

    畫眉也不推辭,當下便命人將她慣彈的古箏取來,撥弄了幾下,笑問道:「大爺想聽什麼曲兒?前些日子家裡請來幾個女戲子,唱了出新排的《花間夢》,當中有幾支新巧曲子,大爺說聽著新鮮,不如我就撿一首唱罷。」想了想,便撫弄古箏便唱道:「好個描粉打鬢的俏佳人,好個聰穎玲瓏的小人精,你千般的俏麗嫁東風,你萬種的心計付流雲,只恨悠悠懸了半世心,呵,卻不知自古窮通皆有定。」聲音低沉,卻唱得婉轉俏皮。唱罷自飲一杯,又趁機給林錦樓倒上一杯酒,將那豆腐卷子遞到林錦樓口邊,嬌媚一笑,討好道:「酒也吃了,曲兒也唱了,大爺好歹賞我個臉面,先前都是我的錯兒,下回再也不敢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