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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薛氏愁眉苦臉道:「蘭姐兒曾私下裡偷偷跟我說過,說那宋大爺是真心想三媒六聘娶她當正房娘子的,我也將信將疑的,覺著不像,這事果然黃了。前些天我還瞧著沒事,今兒個瞧了那信怎麼哭得這樣慘。」
陳萬全瞪著眼罵道:「你懂個屁!她在那兒痴心妄想,你也不說勸著些,反倒跟著做夢!宋大爺是什麼人物,兩榜的進士,翰林院的官老爺,還能看得上香蘭?沒瞧見人家跟顯國公的小姐訂親了麼?閨女哭成這樣,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薛氏擰眉道:「你跟我急什麼?蘭姐兒是個十頭牛拉不回的性子,我能勸得住?」
陳萬全長嘆一口氣蹲在地上,旱菸從腰帶上抻出來抽了幾口,唉聲道:「咱們就是個小老百姓,高攀不上大戶人家,不如本本分分的過自己日子罷了。」
薛氏道:「這也是我的心思,蘭姐兒的年紀也大了,給她說個好人家,這喜事一來,宋大爺這一樁也便揭過去了。」
陳萬全道:「先前我覺著給林大爺作妾是極好的,奈何蘭姐兒不樂,林家也頗有幾個厲害婆娘,蘭姐兒進去也怕受氣,林大爺在京城裡一直沒回來,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呢,不如就在街里街坊的嫁了,你我攏共只有一個女兒,日後有個頭疼腦熱,床前也好有個伺候的人。」說著站起來,將眼袋在腳上磕了磕,道:「我心裡倒有個人選……你看小夏相公如何?」
薛氏挑起眉道:「夏芸?」
陳萬全道:「正是他。小夏相公如今可是舉人老爺,雖說沒考上什麼進士,可如今得主簿大人青眼,在衙門裡當個吏目呢,好歹是個官身。我瞧他才學又高,品貌也好,是個可靠的。這些日子直往咱們家跑呢,顯是對蘭姐兒有意,還曾打發人來探過我的意思。這樣的人若不趕緊訂下,萬一讓人搶了先可就後悔莫及了。」
薛氏道:「小夏相公倒是個好的,只是有一樁不太合意,家裡頭窮了些,他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兩個妹妹和三個弟弟,都是無甚錢鈔的,他的老子娘還有嫂子們也都不好相與,只怕蘭姐兒嫁過去受苦。」
陳萬全擺著手道:「無錢鈔算甚?他都已經是官老爺了,還怕日後不能吃香喝辣?哪個女孩兒家不是伺候公婆,相處妯娌這麼過來的,別人能做得,蘭姐兒就做不得?」
薛氏仍擔憂道:「這事也不知蘭姐兒願意不願意……」
陳萬全瞪圓了眼揚聲道:「你還管她樂意不樂意!她是樂意宋大爺,人家可樂意她!這事不能由著她性子來了,她都十六了,難道還留在家裡成仇麼!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著好就訂下,我還能害了她!」一甩手進了屋。
卻說香蘭,哭得累了便趴在床上沉沉睡了過去。第二日從房裡出來,卻是神清氣慡的模樣,若不是紅腫著眼眶,壓根兒也瞧不出她昨日哭得那樣悽慘。只是成天關在房中作畫,再不便侍弄花糙,也甚少說笑。薛氏看在眼中不由擔心。
這一日,香蘭將窗子支起來,把一盆蕙蘭放到窗台上,拿著噴壺澆水。薛氏走到窗戶前道:「待會兒小夏相公的老娘、嫂子和妹妹往咱們家裡來作客,你待會兒也過來,可不能沒了禮數。」香蘭隨口應了。
不多時,夏芸的母親金氏,並夏二嫂和夏三姐兒便都來了。薛氏親自開門,迎了進來,拉著金氏的手,口中笑道:「這已經有日子沒見了,老姐姐又精神不少,瞧著氣色比原先更好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慡。」
金氏原是豫州人士,跟家裡人逃荒到了金陵,後嫁給夏家,雖年長薛氏八歲,卻瞧著比薛氏大二十多歲似的。薛氏曾是大宅門當差的婢女,雖不過是個三等丫頭,可也算見過些市面,陳家又比夏家也富有,金氏每每自慚形穢,但如今夏芸中了舉人,還當了衙門裡的吏目,金氏頓覺揚眉吐氣,腰杆子也挺得更直,矜持笑道:「我倒是心裡頭舒服,尤其我們家小三兒爭氣,這不,今天一早又上衙門去了,說要點卯……」
四下打量,只見是一明兩暗的房舍,比尋常人家蓋的房子要大處不少,是新粉刷修葺過的模樣,顯得尤其整齊精緻,一色雕鏤花樣的隔扇,糊著五色窗紗,竟有十足的氣派。這院裡正中鋪著青石板,另有鵝卵石漫成的小徑,周遭滿是花糙,爭相吐艷,另有一點山石,種著芭蕉,旁邊設著一隻大陶缸,游著幾尾金魚,葡萄架底下設著石桌石凳,上掛著紅木籠子,吱吱喳喳的蹦著一隻黃鸝。
有一隻大黃狗齜牙吠叫兩聲,薛氏呵斥兩句便又趴回陰涼地方眯著眼睡了。
夏家的婦人們登時便看得目瞪口呆,金氏後半句話便哽在喉嚨里,怎麼都吐不出來。夏三姐兒咽了口涎沫,驚道:「我滴個乖乖,竟然這樣闊,這簡直是住在仙境裡了!咱們家就跟豬圈似的。」
金氏聽了這話方才回魂,暗自惱怒夏三姐兒說話丟了顏面,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夏二嫂心中雖也驚嘆嫉妒,可聽夏三姐兒說話也不像,便在她後腦勺上打了一掌,低聲罵道:「作死的丫頭,這狗嘴再滿處胡唚就不帶你來了!」
夏三姐兒揉著後腦勺,撅著嘴老大不樂。
薛氏看個滿眼卻裝作沒看見,只笑道:「這是我們家的那個姐兒非說種些花木才好,正趕上有大戶人家要修園子,剩下點子花糙奇石丟著,她爹就找了個車拉回來,也沒花幾個錢。爺倆兒折騰了半日方才栽種上,如今倒也有模似樣的。」其實陳萬全也不耐煩這般修整院子,只是香蘭說要看花糙方能作畫,陳萬全這才不辭勞苦,將這院子收拾了。
金氏臉上的笑便有些不自在。先前夏芸中舉,有那些殷實有頭臉的人家也送來銀子,另還有體面鄉紳贈了一處空屋,雖不敞闊,且有些舊了,卻好歹也是個兩進兩出的宅院,收拾得倒也乾淨,合家搬過去也只覺著歡喜,自覺已壓倒眾人,如今到陳家一瞧,這樣一個小院子,便已比她家闊氣到十倍去。等再進屋一瞧,只見那烏木長案座椅,琺瑯彩的花瓶兒,懸著的各色字畫和吃茶用的青釉褐綠彩蓮盅,竟然是個富家翁的陳設了。
這廂連夏二嫂都驚了,摸著茗碗和几子,一疊聲道:「好乖乖,這簡直是大戶人家的體面……那個什麼林家再有錢體面也就不過如此了罷,這一屋子的古董還值多少銀子誒……哎喲喲,這點心也長得這樣俊,都讓人捨不得吃了……」
夏三姐兒早往口中塞了兩塊糕點,大口嚼著,道:「怎麼捨不得吃?比咱家過年買的還香呢。」
薛氏得意,笑道:「這是貴蘇齋的糕餅,昨兒個她爹上街時買的,儘管敞開吃,還有得是呢。」
金氏心中更酸,清清嗓子道:「我說薛大妹妹,我說兩句話只怕你不愛聽……院子收拾這般花里胡哨的又有什麼用?還不如養些雞鴨實在,每天有個能打鳴兒的不說,還能撿幾個雞蛋,逢年過節又能宰了吃肉,不比那些花糙實在多了?還有這些點心,最不當時候,自己做罷,費油費面,出去買罷,一串錢才兩小包兒,你們不比我們家,我們家舉人老爺在衙門裡當差,見天兒有人來送這些糕餅果子來,就算送來了,我也不愛吃,白扔著罷了。」
薛氏聽了這話不由一怔,臉色便微微有些沉了。
第122章 作客(二)
金氏說完心裡舒坦了點,端起茶來吃了一口,又看了薛氏一眼,只見她穿著丁香色的軟綢對襟衫子,下著白色棉綾裙兒,頭戴累絲釵梳和鑲寶的翠鈿兒,耳上帶著明晃晃的金耳環,儼然是地主太太模樣。而自己穿著半舊的藍色緞子襖兒,玉色裙子,頭上戴著銀簪銅環,手腕上一隻銀鐲子還是當年的陪嫁,其餘一概首飾全無,與薛氏相比愈發顯得寒酸。
原來夏芸雖中了舉,也受了鄉紳饋贈,去衙門當了小吏,若是尋常人家也好歹能殷實幾分。奈何金氏太能生養,雖兩個兒子已成親,一個女兒已嫁人,家中卻還有兩個女孩兒待嫁,另有一對兒年方十二歲的雙生子,最小的兒子方才七歲,卻從胎裡帶著病,求醫問藥化了不少銀子,至今未曾好轉,只懸著一口氣在床上躺著。家中只種幾畝薄田而已,故而並未有多體面。
金氏暗道原先薛氏也沒幾樣首飾呀,成天穿來穿去不過兩三套衣裳,怎的突然就穿金戴銀了。心裡又不痛快,咳嗽了兩聲,臉上堆了假笑,道:「薛大妹妹打扮真是體面,嘖嘖嘖,這一頭的金子銀子要把我的眼給晃花了。」
薛氏將心裡的不悅壓了,說:「也該她爹時來運轉,當了大當鋪的坐堂掌柜,日子便好過起來。如今東家去了京城,鋪子盤出去,難得新東家也能高看她爹一眼,又將人留下了。閒暇時再收些古玩來賣,日子好歹過得去,今年過年時,她爹就張羅給蘭姐兒添幾樣首飾,我也跟著沾光,打了兩三樣。」
金氏擺出長者姿態,身子微傾,看著薛氏,語重心長道:「我說薛大妹子,我長你幾歲,托個大,可得說兩句,如今日子過好了,可不能把錢都買金銀首飾糟踐了,日後用錢的地方多得是……要我說,如今趁著陳大兄弟年輕,趕緊化幾兩銀子買個能生養的丫頭回來,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陳家總不能斷了香火呀!」
金氏此言一出,薛氏徹底掉了臉子。她自打林家出來,就陪著陳萬全吃苦受罪,還要忍著丈夫愛吃酒耍性兒的毛病兒,如今剛過兩天好日子,居然有不相干的人跑來讓陳萬全納小妾!
薛氏氣壞了,剛要開口,又聽金氏道:「沒個兒子,你讓陳大兄弟百年之後怎麼見地下祖宗,就算掙了再多家業,沒有兒子又能怎麼樣呢?將來床前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原先咱老街坊龔家的二丫頭你知道罷?腰粗屁股圓,有個宜男之相,今年十八了,跟他們家一提,準保答應,我明兒個去給你問問?」
薛氏冷笑道:「老姐姐說笑呢是吧,『床前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我身邊兒還有蘭姐兒呢。」
金氏掩口一笑,眼睛四周全是褶子,比不笑時又蒼老兩分,道:「蘭姐兒遲早得嫁人,哪還能留家裡一輩子,難不成你們要找個倒插門女婿?哎喲喲,可聽老姐姐一句勸,願意倒插門的能有什麼好貨?就算不能找個我們家小三兒那樣考功名當大官的,至少也得找個家中有產業的罷?」
薛氏氣得手腳冰涼,正這個當兒,只聽門口有人道:「夏伯娘這話說得正對我心坎兒里去了。」眾人扭頭一瞧,只見香蘭邁步走進來,臉上掛著笑,進來先給屋中人施禮,又對金氏道:「還是有些產業的好,光有虛名兒,實則家裡拖家帶口窮得叮噹響的,縱然我們是小門小戶,可也不敢跟這樣的人家攀親。日後窮親戚一大堆,可怎麼過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