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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宋柯仿佛自言自語道:「你叫香蘭,他叫蘭香居士,香蘭,蘭香,這人不會是你罷?」他本是玩笑而言,抬頭卻見香蘭含笑著不說話,仿佛大有深意,不由驚疑道:「不會真是你罷?」

    香蘭靠在宋柯身邊,提起毛筆,蘸了蘸墨汁,在紙上刷刷點點,片刻一隻小蟲兒便躍然紙上,趴在宋柯名字落款旁邊,揚著長長的須子,活靈活現。

    宋柯大驚,拿起來看了又看,仿佛不認得香蘭似的,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遭。

    香蘭笑笑著說:「怎麼?不認識了?」

    宋柯半晌驚嘆道:「真的是你?」

    香蘭在宋柯身邊坐下來,道:「小時候在靜月庵里跟師太學的,如今賣得上銀子不過因為有趣兒,倒不是畫技精湛。如今告訴了你,可得給我保密,若別人知道這畫是丫鬟畫的,只怕賣不上高價啦。」

    宋柯搖了搖頭:「他們那些文人墨客要知道這畫出自美人之手,只怕價格還要漲上幾倍呢。你畫裡俗中有雅,雅中有俗的意境尋常的便比不上。難怪你家裡要買房置地,蘭香居士如今改畫大幅,一張畫便要五十兩銀子,抵得上坐堂掌柜一年的例銀了。」他看著香蘭,頗有些驚喜,卻不知怎的,心裡又十分惶惶。

    香蘭卻慢慢肅正了臉色,挺直了腰道:「既然給你交了底,便是要交代明白。你救我一命,這個恩情我千劫萬劫難報,這些時日相處……我……」語未說臉便紅了,咬了咬牙:「我確實對你有情意,可是,我也不願與人為妾。你門第清高,我不過個婢女奴才,賣身契還攥在你手裡頭,原不配跟你說這樣的話,可如今我也斗膽講一講,若你無意明媒正娶,我自加倍還你當初贖我出來的銀兩,放我出去。你救我的大恩我永遠銘記心上,日後必有所報。」

    宋柯抿了嘴不言。

    他如今是真心喜歡香蘭,這女孩兒溫和凝練,骨子裡卻極強韌,總是默默的關心體貼,事事幫他想得周全。原先他喜歡她容貌性情,如今便離不開她,想日後長長久久的在一處。原先他便覺著香蘭這樣的品貌為妾便委屈了她,如今她又有如此才情,只怕是斷不肯屈就人下的了。香蘭模樣性子都好,若有個稍微體面些的出身,哪怕是個官家出身的庶出女兒,或是個地主家的閨女,他也要千方百計求娶來,而如今說香蘭的爹娘已是良籍,可到底是奴才種子。且他又有志向,為了振作家門,最好是娶一房娘家得力的妻子……宋柯默默的看著香蘭,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鬢髮和臉頰,那手有些顫,仿佛想碰她,卻又糾結不敢。

    香蘭不言,一雙明澈的眸子定定看著他,然後站起身走到門口道:「這幾日我母親恰好身子不好,我跟大爺告個假,先回去伺候兩日。」說完打開門出去了。

    宋柯獨自坐在房裡,看著紙上那栩栩如生的小蟲兒,呆愣愣的一動不動。

    第98章 猶豫

    香蘭收拾了兩三件衣裳,將平日慣用的梳洗物什也用包袱裝了,囑咐了玥兮幾句便挽著包袱走了出去。宋柯站門前,從鏤雕的花菱fèng隙里看著香蘭穿著藕荷色的紗衫,搖搖的裙擺和頭上那烏壓壓的髻,斜插的琺瑯嵌寶釵垂下的滴珠一搖一晃。

    她穿過拱門,身影便消失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後面。

    宋柯雙手攥緊了拳,仿佛心尖上塌了一塊。

    卻說香蘭回了家,身上也懶懶的。今日她豁出去跟宋柯交了底,雖不後悔,可心中到底忐忑,仿佛有一團巨石壓在胸口似的。她母親薛氏自然無病,香蘭不願與宋柯尷尬相對,方才編了個由頭出來。

    香蘭提了裙子上樓,樓上是她回來慣住的地方,只見房裡已煥然一新,屋角多了一個梳妝檯,窗上糊了五色的紗,另有一不大的書案,可上頭各色顏料紙筆一應俱全。再往床上看,只見鋪了嶄新的錦緞被褥,坐上去松鬆軟軟。

    薛氏提了一壺茶上來笑道:「屋裡新添的幾樣可喜歡?是你爹去鄰村找了相熟的木匠打的,原先我還肉疼銀子,可你爹說如今咱們家有餘錢了,不該再委屈你。我們還在城南相中個院子,價格倒不貴,一明兩暗,不大不小,還是半新的,主人家要去山西,便將宅子賤賣,可我跟你爹還猶豫著,雖說不貴,可也要一百二十兩銀子,這些日子攢的銀子便全花銷了。」

    香蘭打起精神道:「明兒個我再畫兩幅便是了。」

    薛氏道:「你爹說了,你畫山水不如花鳥蟲糙賣得快,且越少越金貴,小幅的便宜,賣得快些,有一大幅掛在店裡標價五十兩,如今還沒人買呢,你爹說買這樣的畫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早晚有賣出去的日子,若是賣了那幅,家裡就有餘錢,再買房子心裡也不慌張,還能有餘錢添置家具,把屋子再修繕修繕。」

    香蘭想了想道:「若價格便宜就先買來,租出去也好,別白白錯過機會。」

    薛氏一疊聲應著,又絮絮說些瑣事,不過是鄰居家長里短。香蘭卻早已神遊天外,暗道:「若是宋柯答應,日後相諧一處,也是我的造化;若是他不答應……」她翻來覆去想了一回,只覺頭痛欲裂,終咬牙暗道:「若是他不答應,也是人之常情,我自己便贖身出來,長痛不如短痛,早早分開總好過綁在一處日夜相見,備受煎熬。」心裡雖這樣想,淚卻忍不住滾下來,慌忙背過身去擦。

    薛氏渾然不覺,聽見樓下有人敲門便忙忙的去了。香蘭坐床上怔了一回,忽聽樓下有喧譁之聲,順著樓梯走下去一瞧,只見陳萬全吃了個爛醉,讓小夏相公架著往裡屋去,薛氏跟在後頭,手裡提著個痰盂,恐是怕陳萬全再嘔出來。

    香蘭連忙去那盆打水,夏芸聽見動靜回頭一瞧,見香蘭站在他身後,一襲淡雅衣裙,衣襟上繡著折枝桃花,如同清晨的露珠似的。他登時便痴住了,定在原地不能動,薛氏催了一催,這才如夢方醒,把人往屋裡頭架。

    陳萬全渾身酒氣,醉醺醺一頭扎在床上,香蘭擰了熱毛巾給她父親擦臉,將靴子脫了,把床上的被子拽過來蓋好。薛氏在一旁問道:「怎麼好端端又吃醉了?」

    夏芸道:「今天大掌柜的孫子辦滿月酒,陳叔多吃了兩杯,回來倒在街上恰被我看見,我便將他攙回來了。」

    薛氏念了聲佛。如今陳家喜事多,陳氏夫婦脫了籍,陳萬全又獨自攥著香蘭的畫兒賣,賺進不少銀子,一時來討好的人便多了起來,今兒個這個請吃酒,明兒個那個請喝茶,更有滔滔不絕的吹捧。陳萬全本就骨頭輕,這廂更飄飄然起來,加之他又收了幾件古玩高價賣掉,賺了些銀子,便愈發得了意,吃酒更沒個饜足。

    香蘭到了碗熱茶給陳萬全灌下,陳萬全翻了個身便鼾聲如雷。香蘭將門掩了,退了出來。薛氏在外頭正對夏芸千恩萬謝,又要拿晾好的臘肉讓夏芸帶回去。

    夏芸推辭道:「街里街坊的,陳叔幫了我不少忙,只不過扶他回來,算不得什麼。」一邊說,眼角一邊去瞥香蘭。

    薛氏笑道:「這些日子你來來往往的,也幫了不少忙,自然要好好謝你。」說著硬把臘肉塞到夏芸手裡。對香蘭道:「這幾日你爹買家具回來,小夏相公都過來幫著搬撿收拾,還不快謝謝他。」

    香蘭上來道謝,夏芸連稱不敢,道:「上次下雨,姑娘借我傘,我幫這點子小忙也不算什麼。」原來夏芸是借幫忙之機來見一見想來,誰想每次都沒能碰上,心中不由失望,可今日碰上了,卻不知該說什麼,又不好再留,只得告退。

    香蘭親自送到門口,門打開,夏芸剛邁出一腳,便停住頓了頓道:「我已通過院試,如今已是秀才了,再過兩日我便要參加鄉試。」

    香蘭正滿腹心事,冷不丁聽到這樣一句,不由一怔,便道:「恭喜小夏相公,預祝金榜題名。」

    夏芸笑道:「借姑娘吉言,等高中了請你們一家子都去吃酒。」說著扭過頭目光灼灼的看著香蘭。

    香蘭登時便明白了幾分,面色微窘,含糊道:「那小夏相公慢走。」

    夏芸見香蘭臉上升起薄薄的紅暈,以為她羞澀,心裡倒升起一絲甜意來,拱了拱手告了辭,走到胡同口見到個行乞的花子,還掏出幾文錢來放到那破碗當中,瞧著那花子帶了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又多給了幾文。

    香蘭看了默默點頭,暗道:「雖說這小夏相公是個有幾分迂腐氣的書生,倒也是個有善心的人,他家境清寒,要抄書補貼家用,卻能拿錢出來布施,倒極為難得了。」她關上門,只聽薛氏在她身後道:「小夏相公是個好的,我跟你爹有些做不了的活兒,他便過來搭上一把手,別看是個小書生,倒有膀子力氣……」

    香蘭想起夏芸的目光,頗有些不自在,對薛氏道:「日後還是別再讓他來,若傳出什麼不好的名聲,豈不是對不起他?況且我又未嫁,他總上門上走動,與我的名聲也有礙。」

    薛氏一怔,以為香蘭在意宋柯,怕宋柯知曉不悅,便連忙道:「是了,日後便少來往罷了。」

    香蘭點點頭,轉身提著裙子上樓,一時無事。

    卻說過了兩日,宋柯仍無動靜,既沒有打發人讓香蘭回去,也沒有隻言片語。香蘭從忐忑沉鬱到焦躁難安,最終誦了一通經文,又寫了兩幅字才平靜下來。她已然想通了,今生她不過是個有些姿色的丫鬟,縱然有些才情,命運卻如江上浮萍一般,如今能從林家出來讓父母脫籍,已是天大恩賜,旁的再奢求便不該了。宋柯若要求娶貴女,實是理所應當之事,如今她的身份早已不是當初呼風喚雨的高門貴女,又怎配得上官宦人家出身的宋柯。

    如此心中便安穩了,每日只管在房中作畫。

    而宋柯這兩日仿佛失了魂魄,只是日日盯著香蘭臨行前畫的那隻小蟲兒發呆。聽見玥兮敲門道:「大爺,馬已經備好了,今日去不去書院?」

    宋柯強打著精神應了一聲,起身去拿文房四寶,見到那文具套子又怔住。那文具套子是香蘭做給他的,上頭精心繡了梅蘭竹jú四君子,以比喻文人風雅。

    當日香蘭做好套子的時候,正是她身體初愈,拿著那東西好似生被嫌棄了似的,說:「這幾日趕製的,針線有點糙,大爺別嫌棄,拿著用罷。」

    宋柯瞧了瞧香蘭有些討好的笑、消瘦的臉頰和單薄的肩,他本意是讓香蘭再多養兩日,誰想她竟如此惴惴,巴巴的捧了針線來。他知道香蘭自進了林家便處處小心,忍氣吞聲,如今見她這副模樣,卻尤為心酸。便將那文具套子拿過來看了看,只見精美別致,顯見是費了好多功夫,他愛不釋手又忍不住訓兩句道:「身子還沒好利索便做針線,嚴重了怎麼辦?」見香蘭垂下頭,便咳嗽一聲,道:「唔,這上頭繡的花倒是精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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