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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香蘭一瞧,果然是薛氏的針線,眼淚在眼眶裡轉了轉,默默的把那襖子抱在懷裡,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在床上給宋柯磕了一個頭。

    宋柯急忙上前扶道:「病還沒好,你這般折騰自個兒做什麼,莫非藥還沒吃夠?快些躺下!」此時前院有小廝來報,有客來見,宋柯只得走了,臨行前又命珺兮、玥兮好生看著。

    宋柯原以為如今香蘭得了父母的消息,身上能好些,可香蘭久久揪著的心一放下,整個人便如同垮了似的,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這一病,卻是把在林家積的症候全發了出來,臉上的傷逐漸好轉,卻昏昏沉沉總也不能退燒。宋柯未免心中焦急,一連換了三個大夫都未能診好。

    一日晚間,珺、玥二人正在房中正照料,忽聽見香蘭道:「太子被八王爺逼死了,咱們家要滿門抄斬……祖父爹娘弟弟妹妹,你們要跑快些……莫要被抓了……」一時又說:「表姑娘,奴婢錯了,別打了罷……」

    她二人聽見「滿門抄斬」四個字不禁嚇了一跳,悄悄湊到跟前,推了推香蘭,輕聲喚道:「香蘭姐姐,香蘭姐姐。」見香蘭昏昏沉沉,一摸額頭滾燙,知她在說胡話,此時又聽香蘭道:「曹麗環,我絕非怕你,若不是勢必人強,我又何必在你跟前忍氣吞聲!趙月嬋,你好毒的心,莫非你真不怕地獄裡陰司報應?!」

    珺、玥面面相覷,聽得心驚肉跳,將床上的幔帳放下。珺兮守在床前,玥兮來到書房前頭敲了敲門。

    宋柯正為了次年春闈苦讀,見玥兮進來,不由放了書本道:「何事?」

    玥兮道:「香蘭姐姐有些不好,滿口的胡話,只怕她要燒壞了身子。」

    宋柯立即到廂房去,撩開幔帳,見香蘭雙目緊閉,似是不大好了,宋柯心裡一沉,唇緊緊抿了起來。

    珺兮想了想道:「大爺不如拿著帖子請林三爺讓林家濟安堂里的羅神醫來診治診治,他的醫術是極高明的了。」

    宋柯有些踟躕,他也知道羅神醫醫術高明,但此人在林家開的藥鋪里坐診,常常行走於林家內宅,對府中事十分瞭然,倘若他見過香蘭,此番再撞見未免不好。宋柯原打算把香蘭藏在府里,待明年他考了功名,再花錢謀個缺兒,便攜著一家老小上任,脫了林家的勢力,再做打算。

    還在猶豫,卻聽香蘭忽喃喃的說了一句:「好疼……」眼角一滴淚滑了下來。

    宋柯不由心酸,原本的猶豫也煙消雲散,立時提筆寫了帖子給林錦亭。不多時那羅神醫便到了,見幔帳垂得嚴嚴實實,當中伸出的手也用帕子遮掩了,只道是宋柯房裡不同尋常的丫鬟,又或是宋家小姐,便診了一回脈息,重新開了方子。

    一時玥兮去煎藥,珺兮湊上前小聲說:「方才你聽見了沒有?香蘭說『太子』、『八王爺』『滿門抄斬』什麼的。」

    玥兮嚇一跳,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聽到就當沒聽到,爛在肚子裡,她是燒昏了頭了。」

    珺兮一吐舌頭,便不再提。

    羅神醫開的方子吃了兩劑下去,香蘭的症候便輕緩了。宋柯自然命廚房調換著花樣給香蘭做湯做水。這期間,香蘭從丫鬟小廝那兒得了三個消息:一是林東綺與鎮國公家的二公子訂了親,待曾老太太孝期一過便行六禮;二是林錦樓的通房丫頭畫眉回家小住,誰料家中失了火,之後畫眉連帶她的丫頭喜鵲便不見了蹤影;三是青嵐的喪事已畢,雖也算厚葬,但她只是個侍妾,進不得進林家祖墳,只在一處有山水的地方點了一處穴,埋葬了事。

    香蘭一長嘆。她身子慢慢好轉,臉上的腫也消了大半,唯獨還有青紫淤血,卻不似當初那般駭人。待香蘭精神健旺了,宋柯便讓她在二門的小屋裡同陳氏夫婦見了一面,薛氏一見香蘭的模樣,淚兒便好似滾瓜似的掉落,陳萬全也紅了眼眶。

    一家三口相對無言了許久,香蘭便忍著淚笑道:「如今好好的,一家人又能團聚,咱們還哭什麼。」

    薛氏啞著嗓子道:「什麼好好的,你悄悄你這模樣……」說著便掉眼淚。

    陳萬全見四下無人,小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先前兒都謠傳你讓大爺相中了,要抬舉你做主子,怎麼這又讓宋大爺買去了?」

    香蘭垂下眼帘:「正因為大爺看中了,大奶奶才不容我,將我毒打了一頓,又要把我賣到窯子裡,幸虧宋大爺將我買了去……只是這事做得機密,爹娘也閉嚴了嘴,倘若讓大奶奶她們知道反倒不好了。」

    夫婦二人一聽「窯子」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頭搖晃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能,不能,絕不能說。宋大爺也叮囑過了,即便走了嘴也不能吐露一個字。」

    陳萬全道:「你只管放心,因從林家出來,我和你娘便搬到宋宅後頭的巷裡去了,那地方清淨得緊,也沒幾個認識的人。」

    薛氏嘆道:「宋大爺真真兒是慈心人,將我和你爹買了去,就為了咱們一家骨肉不分開,待會兒我要給他磕幾個頭謝謝他大慈大悲。」說著又去看香蘭,心疼得跟什麼似的。

    陳萬全看著愛女也是心肝肉疼,悄悄回過神抹了把眼睛,卻繃著臉道:「都是你弄性尚氣作出的好事,倘若你當初不進府,乖乖跟柳大掌柜的兒子成親,這會子跟尋常人家的體面奶奶有什麼分別,何至於受這個罪!偏你嫌棄柳家也是林府的奴才,又嫌他家兒子傻。可你也不瞧瞧你爹,也是奴才出身的,又痴心妄想些什麼,如今可好,遭了罪了!」

    薛氏一把摟住香蘭,推了陳萬全一把道:「你少說兩句,沒瞧見閨女吃了這樣大的苦,你還說這樣刺心的話,真是個沒眼色的老東西!」

    香蘭垂了眼帘,她自入府後幾番坎坷受罪,卻始終不曾後悔過。林家固然難捱,可認了世代為奴乖乖嫁人,只怕那種絕望會真要了她的命。她心心念念著脫籍,豁出去都要試一試,即便前頭是火焰山,她也要去蹚一蹚。

    第83章 芳絲

    香蘭病了一個月才停了藥,臉上的青紫也消盡了。此時已入盛夏,蟬鳴蛙叫,綠樹濃蔭,滿架子的薔薇一院芳香。

    香蘭坐在廊下的陰涼里仔細做著針線。珺兮搬了個小矮桌子出來,笑道:「歇會兒罷,你都做了一天了,仔細累出病。」

    「這針線不是一兩日就能做得的,先吃塊西瓜消消暑氣。這可是從井裡剛剛取出來的,清涼得很。」玥兮手腳麻利的搬來一個滾圓的西瓜,用刀子切了,遞給香蘭一塊,又去招呼珺兮。

    香蘭咬了一口,果然清甜涼慡,問道:「太太和姑娘那屋可有?」

    珺兮道:「先給那兩屋送去的,太太還賞了荔枝飲,等晚上冰一冰端給大爺喝。」說著在玥兮身邊坐下來,三人團團圍著那小桌子一邊吃瓜一邊說笑。

    一陣微風吹來,香蘭撫了撫鬢邊的碎發,看著院中的一糙一木,只覺著舒暢。

    宋家的府邸並不大,只是個兩進的院子,雖無林家亭台樓閣,池館軒榭之豪闊,但翠竹芭蕉,奇石異糙卻也別有意趣。宋家人口簡單,下人也少,攏共不過十幾個人。香蘭留心打量,宋家擺著的名貴玩器物件並不多,可那獸紐獅耳白玉尊、雙耳銜環鹿頭鼎卻是也極貴重的東西;所用的椅搭、引枕、坐墊均是一色半新不舊的緙絲綾羅,由此便知這樣的人家曾經如何鼎盛過,如今富貴豪奢氣象已散了一半,卻也殷實妥帖。

    前幾日宋柯讓她去給宋姨媽磕頭,只說香蘭是他從外頭買回來的丫鬟。香蘭原本忐忑,唯恐被人認出她是從林家出來的,卻不知宋姨媽最是個不愛走心思的,且林家上下的丫頭又多,她來來回回也只認得秦氏和王氏身邊那幾個有威勢的大丫鬟,自然不記得香蘭了。宋檀釵跟香蘭不過見過兩回,日子隔得久,再見香蘭只覺得面善,也未覺出什麼不妥,反而還賞了一套她不大穿的艷色衣裳。

    香蘭每日沒什麼活計,許是宋柯有過吩咐,珺兮、玥兮都將事情搶著幹了,將她跟小姐奶奶似的供了起來,香蘭硬找了些針線做,旁人拗不過也只好隨著她去。

    三人吃了一回瓜,珺兮將桌子收拾了,剩下的幾塊西瓜用托盤盛了端到前頭給下人們吃,玥兮則開了箱籠,將冬天的棉衣抱出來放到院子裡曬。香蘭過去幫忙,在柜子里收拾出一塊石青色的錦緞料子。

    玥兮笑道:「這是去年給大爺裁冬衣的時候剩下的,想再做雙鞋又不夠廢料子,做帽子又沒那個手藝,白白丟了可惜,就放在櫃裡了。」

    香蘭笑道:「若是沒用途就給我,我倒是琢磨了個東西。」

    玥兮不以為意道:「拿去,白放著也是落灰。」

    香蘭便將料子取了,不到一個下午便做出個文具袋子,又取了筆墨紙硯細細的畫花樣,先在袋子上繡了一叢竹子。珺兮贊道:「這竹子繡得俊,又鮮亮又平整。」

    香蘭坐在房裡直繡到傍晚,用手揉了揉發酸的脖子,抬頭卻瞧見宋柯正站在門口看著她,已不知來了多久了。

    香蘭連忙站起來,問道:「怎麼回來只在門口站著?」一邊招呼他進屋,一邊去倒茶,轉身又問:「外頭熱,洗澡水在淨房裡早就備下了,屋裡頭還有冰鎮的瓜果,要不要吃些?」

    宋柯不說話,他穿著千糙色的軟綢直綴,腰間是玉色腰帶,容色如玉,看著香蘭只是笑。外頭又悶又熱,他為了家裡的產業忙了一個下午,本有一肚子火氣,可進屋便瞧見香蘭坐在戧金的羅漢床上安安靜靜的繡花,她垂著芙蓉似的臉兒,露出粉白的脖頸,靈巧的飛針走線,又恬靜又美好。

    宋柯覺著自己的火氣立刻飛到九重天外頭去了,嘴角也不自覺勾了起來,竟然這麼直直的瞧了許久。這時香蘭端茶遞水,又幫他拿家裡的日常衣裳,宋柯覺著香蘭怎麼看怎麼像迎接丈夫歸來的小妻子,他有些暈陶陶的坐了下來,看著香蘭忙裡忙外,端了一盤子瓜果梨桃擺在他手邊的小炕桌上。

    宋柯輕輕咳嗽一聲:「你身子才好,別忙了。珺兮玥兮呢?」

    「去姑娘那屋幫著挑料子去了,鋪子裡新送來的各色尺頭,說要重新裁幾身衣裳。」香蘭說著擰了塊手巾,又將茶端了過來,「我已經好了,也沒有那麼嬌貴。」

    宋柯擦了擦臉和手:「那也要再養些日子,依我看,滋補的藥吃上半年再停也不遲。」說著看了香蘭一眼,「都去挑料子,你怎麼不去?」原來香蘭自到宋家,穿的都是宋檀釵的舊衣,還有兩身丫鬟的新衣裳,宋柯便命人從鋪子裡拿些料子來,打算給她做兩身應季的新衣裳。可單給香蘭未免太顯眼,便一併拿到宋檀釵房中讓大家挑揀,沒想到香蘭竟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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