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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唯有香蘭在眾人眼中變得微妙起來,人人對她敬而遠之,連小鵑同她說話都規矩了很多。香蘭整日坐在床上發呆,她想再去找宋柯,可那日聽林錦樓說的話,仿佛對宋家極不在意似的,她又退卻。林家的根基她是知道的,她怕因此連累了宋柯。她前後躊躇,咬牙想道:「倘若林錦樓再來,我便以死相逼,若他不是鐵石心腸,就該給人一條生路……求菩薩保佑,讓我早日離開這火坑。」

    默默祈禱一回,便找了幾本半舊的冊子,重新糊了個靛藍色封皮,拿著筆墨紙硯等物獨自去園子的涼亭里抄寫佛經靜心。一來她深知不得自亂陣腳,抄寫經書正好靜心;二來也算為自己日後的前程祈個福報。

    如此過了幾日。這天香蘭沏了一壺茶,仍然拿了文具去,伴著園中鳥語花香,慢慢抄了一回,用帕子抹了抹額上的細密的汗珠。香蘭忽然發覺夏日已到,春日的芳菲早已盡了,如今已是一脈綠意濃蔭。

    她看了一回景致,心中開懷了些,瞧見春菱扶著青嵐從不遠處走來。香蘭知道青嵐心裡膈應她,便連忙收拾筆墨避開。

    誰想青嵐反迎上來,對香蘭笑道:「我說方才遠遠瞧見這兒有個人,原來是你。」

    香蘭一怔,心中暗奇道:「嵐姨娘成天對我不理不睬的,今天怎的轉了性?」便笑道:「瞧著這裡景色好,便來這兒抄抄經文。」

    青嵐便伸手將她手裡的冊子拿過來翻閱,只見當中居然是飛揚灑脫的行書,字體崢嶸,竟不似女孩兒所寫,不由驚訝道:「你可是寫了一手好字!」

    香蘭忙去拿那冊子,口中道:「亂寫的,別污了姨奶奶的眼。」

    青嵐又將冊子扯了回來,笑道:「巧的很,我近來也想抄抄經書為肚裡的孩兒積德,妹妹這樣好的字,便把這抄好的經借我用用罷。」醉翁之意不在酒,說是借抄經書,實則是想找個由頭將面子上的事圓一圓。

    原來吳媽媽勸了青嵐一番:「若不是在曾老太太的孝里,姨娘身子這般重,大爺身邊兒早就該添人了。如若沒有香蘭,也會有別人,姨奶奶何苦為這事過不去?如今大奶奶都做出個賢惠大度的樣兒來,姨奶奶再彆扭便太不像樣,要是有心人在跟著嚼舌根子,惹惱了大爺可不是鬧著玩的。姨奶奶也該學學畫眉笑臉迎人,香蘭原本服侍你一場,末了結仇反倒不美了。」青嵐雖然心裡頭委屈,可這番話到底聽了進去,這幾日心裡的疙瘩也淡了些,這廂遇見香蘭,便主動交好起來。

    香蘭只得答應,拿了一冊自己已經抄好的經書交給青嵐。

    此時春菱上前道:「姨奶奶,好像起風了,要變天,咱們回去再說話兒罷。」

    青嵐抬頭一看,果見天上飄來幾簇烏雲,怕是要下雨,便點了點頭,將冊子交給春菱,讓她攙扶著回去。香蘭把剩下的佛經本子小心翼翼的裝進袋子,又將茗碗和文具收好,把茶壺裡餘下的茶水潑進花圃,一手拎著袋子和茶壺,另一手拿著幾冊佛經,胳膊下夾著半舊的銀紅金錢蟒坐墊,忙忙的追上青嵐主僕。

    誰想在園裡小徑上,一個人從前頭急匆匆跑過來,春菱躲閃不及,二人便撞了個滿懷,春菱「呀」一聲,怕碰了青嵐,便將身子往香蘭身上倒去,手上的冊子掉在地上。香蘭腳底一滑,二人雙雙摔倒在地。香蘭忙不迭用手護住茶壺怕碰碎了,另一手的佛經連同胳膊下頭的坐褥便噼里啪啦的掉落。那人也「哎喲」一聲跌倒在地,手裡拿著的書冊也掉了下來,爬起來瞪了春菱一眼道:「作死呢,跑這麼快,難不成急著回去奔喪?」說完低頭抓起兩冊掉落的本子爬起來往前跑去。

    香蘭見自己撞上的人是大房的丫鬟迎霜,不由暗嘆晦氣。春菱卻一骨碌爬起來,指著迎霜的背影罵道:「小賤蹄子,萬一撞了姨奶奶,看你還有沒有命!」又憤憤道:「這事我要告訴太太!」

    青嵐連忙勸道:「好了好了,別跟大奶奶身邊兒的鬥氣,趕緊把東西收拾了家去罷。」

    春菱一邊嘟嘟囔囔的,一邊將地上的書冊收拾了。

    正房和寵妾之間別苗頭,香蘭自然不會多嘴,默默收拾了一回便同青嵐一道回了房,暫且不提。

    且說青嵐回到東廂,春菱把茶壺和文具一一擺放。青嵐正歪在床上喝茶,道:「把那經文拿過來給我瞧瞧。」

    春菱道:「姨奶奶,你還真要抄這勞什子的東西?」

    青嵐嘆口氣說:「好歹抄幾筆,就當解個悶呢,我的苦楚如今只有菩薩才能懂了。」把冊子拿到手裡翻看,一打開卻發覺不是香蘭抄的佛經,上面寫著「放債」、「利錢」、「收息」,並有「壹仟兩」「叄佰兩」等字樣,頓時一怔,忙將本子掩了問春菱道:「這不是香蘭那冊經文,是不是拿錯了?」

    春菱把那冊子拿來翻了一回,可她不識字,也看不出什麼花樣,仍把冊子交給青嵐道:「剛才碰上迎霜,我們三個摔倒,手裡的東西全掉了,我記得迎霜手裡拿的也是這麼兩本靛藍色的冊子,定是那時候手忙腳亂的拿錯了,要不要我拿去換回來?」

    青嵐心裡突突一跳,沉思半晌道:「不必了,你出去,也別讓別人進來,這件事跟誰都別提,大房那頭要過來問你,你就說什麼都不知道。」春菱依言退下。

    青嵐又把那冊子打開,一頁頁翻看,她略懂記帳算帳之事,糙糙翻了一遍,愈看愈心驚,暗道:「這簿子後頭有趙月嬋的印章和手印,這簿子是她的便坐實了。上頭的銀子數目龐大,粗粗算就有七八千兩,她爹原先不過是個六品理問,去年才升授金陵治中,陪嫁哪能有這麼些銀子,大爺的銀兩也從不給她經手的。前幾次去給太太請安時,聽紅箋她們幾個磨牙,說趙月嬋貪墨剋扣公中的銀兩,虧空很大,不知用到何處去,原來她竟用來放印子錢!真是好大的膽!」

    青嵐捏著帳簿,只覺得燙手,心裡合計:「如今該怎麼辦?大爺不在,莫非要把這帳簿交給太太?」轉念又想:「這萬萬不妥。大爺和我說過好幾回,等出了曾老太太喪期,如若趙月嬋識相,便多給些銀子同她和離;若不識相,便還她一紙休書。大爺把這個意思透露給老爺太太,卻遭罵了一頓。上回太太還同我說『我知道趙氏有些刻薄,可她到底是明媒正娶來的。趙氏家族如今正興旺,樓哥兒他岳丈也正得朝廷青眼,如今趙月嬋無大錯,休妻不免兩姓家族交惡,牽扯利益人脈甚廣,還影響林家的聲譽,不可輕舉妄動。這媳婦兒是他一味任性才娶來的,如今怎能又因為他任性要休妻惹出更大的災殃?你平日裡也多勸勸樓哥兒。』這帳簿若交到太太手裡,太太至多也是關起門來罵罵了事,即便她放了印子錢,太太也會為了林家的名譽反給她遮掩,橫豎林家有的是銀子,這七八千兩又何曾看在眼裡?但……但這帳簿如若交給大爺……大爺本就厭惡趙月嬋,這一惱起來,當場便寫了休書也未可知,我再生下兒子……」青嵐右手撫上隆起的肚子,咬了咬嘴唇,想道:「我是太太親自挑選,良籍納進來作妾的,大爺對我千憐萬愛,連畫眉都說,上次太太惱我,只不過是惱我逾越規矩,並非厭惡我,我真生了兒子,大爺休了趙月嬋,定能將我扶正,太太也必然歡喜罷。」

    第74章 討要

    青嵐雖懦弱柔順,但俗話說「人心不足蛇吞象」,這貪念一起便收不住了。當初秦氏托媒人同她家裡人說要納她給林錦樓作妾,她父親十分猶豫想要回絕,但她在屏風後偷偷見過林錦樓後,便一見傾心,只覺世間再難找此才貌仙郎,若與林錦樓一處,即便一輩子作妾也心甘情願。

    早先她住在京城,林錦樓對她寵愛,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人精,一徑兒稱她「奶奶」,竟把「姨」字給隱去了,她覺著自己與正室也沒什麼不同。但回到金陵,頭一件事便是給正室磕頭敬茶,住的也是偏房東廂,雖吃穿用度不差,但氣派跟正房奶奶便無法相提並論了。等林府開家宴,她這個妾都上不得席!上回林錦樓本打算在東廂歇了,可趙月嬋一來,又摔杯子,又傷她房裡的丫鬟,林錦樓竟未訓斥,反倒跟趙月嬋回了正房安歇,她嘴上不說,但心裡卻像油煎著一般難受。

    前幾日,她吩咐底下人操持個詩社,本該她大出風頭露臉,誰想太太竟劈頭蓋臉數落她逾越身份,還叫她「好生伺候大爺和大奶奶」!

    她適才發覺,趙月嬋再如何不討林錦樓歡心,如何被丈夫冷淡,但正室的身份擺在前頭,所有人都要屈躬哈腰稱一句「大奶奶」,出了醜事,全家上下還要竭力遮掩;她再如何被林錦樓寵愛,卻終究是個妾,是個依靠討爺們歡心才能安身立命的貨色。假以時日林錦樓再有了新寵,她又如何呢?而如今眼瞧著林錦樓對她的恩愛便淡了,她還正青春貌美,不過懷著身子,林錦樓就瞧上了她房裡的丫鬟。

    俏生生的香蘭,嫻雅的香蘭,比她還要美貌的香蘭……她呢,日後會不會好一似戲文里唱的「紅顏未老恩先斷」……青嵐攥緊了手裡的帕子,指甲深深扎進掌心的肉里。

    若把這帳簿要親手交給林錦樓,那林家大奶奶與她便只有一步之遙了,哪怕有一線希望,她總要試上一試。想到此處,她將床板掀開,把帳簿藏到床架之間的夾層里。

    剛剛撫平床褥,天上一道閃電划過,緊接著「轟隆」一個霹雷,驚得青嵐跳了起來。她畢竟不是勇毅果決之輩,心中搖擺不定,又擔心又害怕,想找人來商量。偏吳媽媽感了風寒,怕過病氣給她,回家休養去了,剩下的幾個丫鬟婆子,不是不知心就是笨笨的。她一時站起來一時又坐下,心中異常煎熬。

    知春堂正房內。

    趙月嬋「啪」一聲,颳了迎霜一記大耳刮子,罵道:「沒用的下流東西!讓你去二門等我表哥的小廝把帳簿拿回來,你拿回來的是什麼?你是辦老了事的,如今連這點子事都做不好,留著你有什麼用!」說著把佛經一股腦兒砸到迎霜臉上。

    迎霜跪在地上,捂著臉,含著眼淚道:「大奶奶息怒,我在園子裡跟春菱和香蘭撞上了,定是在忙亂中拿錯了冊子,當初離春菱最近,這帳簿應該在東廂嵐姨娘那裡。」

    趙月嬋愈發大怒,衝上前狠狠打了幾下:「天雷劈了你的腦子還是小鬼吃了你的魂兒!辦出這發昏的事!落在誰手裡不好,竟落在那小賤人手裡,她把帳簿交給太太和大爺,咱們大家還不一起尋了繩子吊死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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