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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香蘭聽到「嫁妝」二字有些不大自在,低下頭不說話。

    薛氏又拿起青嵐賞的銀戒指看了又看,雙手合十念了句佛,道:「你們姨奶奶真真兒菩薩的心腸,你可要記著人家的恩情,好好當差伺候才是。」

    香蘭撥弄著床上散著的首飾道:「她待我親厚,我自然會好好報答她。」

    薛氏瞪了香蘭一眼道:「什麼好好報答?你是她的丫頭,對主人盡忠是你的本分。」

    香蘭喝了口熱茶,漫不經心道:「不過是投胎投得好,什麼主子丫頭,我心裡從沒這個念頭,她待我厚,我自然以真心回報;若待我薄,我又何必死忠。」心裡暗想著若是薛氏知道她曾兩次背主向秦氏告狀,不知會驚嚇擔憂成什麼樣子,輕輕嘆了口氣,「眼下我是個下人,誰又知道幾年以後的事呢?興許她們日後都尊叫我一聲『奶奶』、『太太』也說不定。」

    這一番話說得薛氏受用,臉上掛了笑,啐了一口道:「野心倒是不小,我和你爹都不指望你當什麼奶奶太太,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們便知足了。」想了想又忙忙的補上一句,「你方才那番話可別在別人跟前提。」

    香蘭笑笑著說:「那哪兒能呢,不過在家裡說說罷了。」

    母女二人說說笑笑了一番。

    到了中午,薛氏便圍著灶台忙碌,炒了好幾個香蘭愛吃的菜。待陳萬全歸家,見香蘭回來自然也喜不自勝,又聞說香蘭在府里升了二等,登時樂得見牙不見眼,挺直了腰杆子,把酒盅里的酒一飲而盡,哈哈大笑說:「怪道馬仙姑說香蘭是有兩分造化的,這進府才多久,竟然能升到二等,龔家二閨女,進府多少年了,不過是個三等,就這還在我跟前吹牛擺譜,呸!看看我陳萬全的閨女……我的兒,興許過不久你就能當上副小姐了。」

    香蘭揉了揉額頭:「爹,這話在外頭可不能渾說。」

    陳萬全一瞪眼:「嘖,怎麼能說是『渾說』呢?」

    香蘭無奈道:「爹出去顯擺,豈不是討人嫌麼?再說府里的二等丫鬟一大把,吹噓這個也沒得讓人笑話。」

    陳萬全愈發不悅了:「怎麼不能說?這是好事,還不許我往外好生說道說道?」

    香蘭默默嘆口氣,她這一世的爹,雖本性善良,卻懦弱怕事,最愛吹噓,往往一分的東西能誇大到十分,一身市儈氣。就因為這性子,枉費他有一身鑑定古玩的能耐,也只能在鋪子裡當個三掌柜。香蘭還想再敲打幾句,但瞧見陳萬全滿臉的得意和欣慰,便閉了嘴,暗想道:「我在府里,也難得回家一趟,何必為這事跟爹不痛快?再說,他不過就是跟他一處吃酒的人吹吹牛罷了。」

    薛氏給香蘭碗裡夾了一筷子菜,笑著說:「蘭姐兒升了二等,再說親可就不一樣了,什麼柳掌柜家的,黃掌柜家的,現如今看著統統都不成……前幾日對門的夏二嫂還想跟咱們家結親,跟我提她侄子……她侄子可是平頭百姓,聽說讀書讀得好,要科舉做官,如今正在家裡苦讀,要考秀才呢。我先前覺著他家裡窮些,又怕讀書人眼界高,蘭姐兒嫁過去受氣。可如今蘭姐兒在府里升了二等,出來比尋常小姐家的都強呢,夏家肯定樂意!」

    薛氏越說越歡喜,臉上笑開了花:「回頭得了時機,我去瞅瞅那個小夏相公,若是模樣周正,性子也好,就趁早訂下來。」

    陳萬全皺眉道:「夏家的光景還不如咱們家,光會讀書有個屁用,回頭滿身窮酸氣,等小夏相公考了秀才再說罷。」

    薛氏哼道:「等考人家考上秀才就晚了,到時候不知多少人家願意結親呢。再說了,哪有事事都如你的意的……」

    香蘭聽著愈發不像,忙把話頭扯開,轉而說起曹麗環為何被逐出府的事,只將自己告密和險些被四順兒施暴的事隱去不提。她爹娘又驚又嘆,把曹麗環好生議論了一回,暫且將小夏相公之事放在一旁了。

    第46章 扇子

    陳萬全中午吃多了酒,迷迷糊糊的躺在炕上睡著了,不久便鼾聲如雷。薛氏便打發門口玩耍的小童兒去古玩鋪子送信兒,替陳萬全告了半天的假。香蘭幫著薛氏里里外外做家務,一邊聽她絮絮叨叨說著家長里短的事。

    忙了一回,香蘭惦記著去探望定逸師太,便揣了一串錢,到街上鋪子裡買了兩包糕點並果子等物,到了靜月庵方知定逸師太正在閉關,不由十分失望,只得將果子糕餅留下,又給定逸師太留了封信,悻悻走了。

    繞過靜月庵的圍牆,便聽有個人道:「奕飛,你怎麼不用昨天那把扇子?那上頭的詩題得那樣好,比你這把山水扇子有意思多了。」

    只聽宋柯道:「那詩是渾寫的,好什麼。」

    香蘭探頭一瞧,見兩個年輕公子正背對著她,一個是宋柯,另一個則是林錦亭。林錦亭笑道:「怎麼不好?『明月故人遠,幽蘭空餘芳,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別看簡簡單單幾句,卻有股沉鬱的意境在裡頭,趕明兒個讓個會絲竹的譜成曲兒唱出來才好。」

    宋柯笑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不過是鬧著玩寫的,這樣脂粉氣的東西傳出去,劉大儒又該說我不務正業耽於嬉樂了。」

    林錦亭哼道:「你還耽於嬉樂?如今八股的註解只怕都能倒背如流了罷?要不是我扯你出來買轉轉,你還指不定要讀書到什麼時候。」

    這二人後來說了什麼香蘭全然沒有聽見,只是耳中聽得「明月故人遠,幽蘭空餘芳,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呆呆怔了半晌。原來她前世流放發配,夜晚宿在江邊一幢破舊的屋內,房屋四壁透風,陰冷cháo濕。待天色逐漸暗下去,房中又無燈燭,只天上掛著半彎殘月,她便靠在窗口遠眺那江上三三兩兩的漁火,還聽得遠處隱隱有笛聲傳來。此時蕭杭已染了病,半靠在床頭咳嗽。

    這情形委實過於淒清凋零了些,她便給蕭杭端了半碗涼水,餵他徐徐喝下,想了個話頭,笑道:「若不是這屋子太破,住在這裡倒也有些趣味,我出個對聯你對對看,你是才子,可不准笑話我說得粗陋。」

    蕭杭喘了一口氣,微微勾起蒼白的唇兒,淡淡笑道:「你出了我對對看。」

    她便念道:「明月遠,小樓聞笛如一夢。」

    蕭杭想了想,說:「故人別,萬籟岑寂已三更。」

    她便笑著說:「對得妙,咱們兩個的對子,可以做首詩,其中兩句便是『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

    蕭杭也笑了笑,消瘦的面頰隱藏在月光的暗影里。

    她忽然伸出手慢慢攥緊了蕭杭的手,蕭杭怔了怔,也慢慢的握緊了她的。

    在這樣慘澹的光景里,她心口居然有些燙。

    其實她知道,蕭杭在娶她之前另有個心愛的女子,是他的姨表親,因那女子門第過低了些,便只好作罷。婚後她曾見過那女子,端得一派絕代風華,滿腹詩書,品貌俱佳。蕭杭悄悄留著那女子送他的一枚溫潤的白玉平安扣,總是系在頸上,如此她便知蕭杭娶她多半是因著她祖父首輔的身份。兩人在一處雖融洽相偕,她到底覺著意難平。

    可自流放發配起,一路坎坷,卻真磨了夫妻情意出來。

    「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的句子,便讓她鬧著玩似的刻在了那破屋的牆壁上。

    如今這句子卻被宋柯題出來,香蘭猶如頭上打了個焦雷,心怦怦亂跳,不由往前緊走幾步,險些撞到林錦亭身上。

    林錦亭登時不悅,回頭瞪了香蘭一眼,罵道:「說你呢,長眼了麼?」

    香蘭仍然怔怔的,眼睛只盯著宋柯看,渾然不覺林錦亭說了什麼。

    林錦亭瞪著香蘭道:「喂,喂,撞了小爺怎的連句話都沒有?」宋柯轉身瞧見香蘭站在他身後,剛欲開口,卻瞧見她那明亮光潤大眼睛裡仿佛盈著淚,話便哽在喉頭,再說不出了。

    林錦亭嘟嘟囔囔說:「直眉瞪眼的,莫非是個傻丫頭?」去拉宋柯的胳膊,「走罷,這人已經傻了。」

    宋柯看著香蘭的眼睛,突然有些心慌了,仿佛那雙眼直直看盡他的骨子裡,把他的心肝肺都照了個通透,蘊著綿長的情和淡淡一絲清愁,卻讓他不能自拔。他知道此刻不是說話兒的良機,可腳卻仿佛生了根,再拔不動。

    此時林錦亭的小廝祿兒巴巴跑過來道:「順福樓的包間已經備妥了,上了一桌子的細茶點,沏的上好的西湖龍井,二位爺請過去罷。」

    林錦亭早就逛得腹飢口渴,聞言喜道:「正好正好,趕緊過去。」

    宋柯往四周一打量,見附近有家名賣筆墨紙硯等物的書畫鋪子,便對林錦亭道:「你先去,我買些筆墨再過去。」

    林錦亭不屑道:「市井之地,哪有什麼好文房四寶,趕明兒個我給你方端硯。」

    宋柯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買的就是個野趣兒。」

    林錦亭渴得緊,聽宋柯這樣說,便揮揮手道:「罷了,你買去罷,小爺我要先去喝口熱茶了。」跟著祿兒去了。

    待林錦亭走遠了,宋柯又回過頭看著香蘭,只見她容色如玉,精緻的眉眼若畫,帶著兩分茫然的神色,宋柯覺著自個兒怎麼都看不夠,心跳又快了幾倍,低下頭咳嗽了一聲說:「又遇見你了,你不在府里當差,出來做什麼?」

    「府里當差」這四個字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香蘭垂了頭說:「今兒個姨娘准我的假,我回家來看看爹娘。」

    宋柯不知道她為何忽而臉上掛滿悲傷,便問道:「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香蘭搖了搖頭,仰起頭的時候,臉上的傷感已不見,展了一個笑容,說:「巧得很,能在這兒碰見宋大爺。」想問問那兩句詩,卻開不了口。

    宋柯見她笑了,也不自覺的笑道:「修弘非拉著我上街轉轉。」

    說完便沒有話了。宋柯有些暗暗惱自己,他兩世為人,唯一願望便是金榜題名出仕為官,做出一番事業,以彌補前世盛年卒世的遺憾,他覺著自己早已將萬事都看得風輕雲淡了,但面對個小丫頭子,心裡卻像揣了十幾隻小兔兒,怦怦蹦個不停。

    半晌,宋柯方才尋了個話頭,道:「我要去書畫鋪子裡逛逛,你同我一起去罷。」

    沒想道香蘭也同時開口說:「你扇子上的……」

    宋柯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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