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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雪盞一見來人,誠惶誠恐的喚了一聲:「大太太。」曹麗環不覺住了手,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衫和頭髮。香蘭見有人出來,一骨碌爬了起來,悄悄站在不遠不近的角落裡,垂手站好,心想:「這樣的穿著做派,又這樣的眼生,應該是大房太太秦氏了罷?真是好風度。論年齡,她今年也該四十出頭了,瞧著還跟三十多歲似的。」

    大房太太秦氏靜靜掃視一周,先瞧見躺在地上鬢髮散亂,衣衫不整,淚涕滿面的琉杯,又看了看鬢髮鬆散的曹麗環,沉著聲音問:「這是怎麼回事?」

    曹麗環臉上狠戾之色未去,指著琉杯大聲道:「我好心好意來給大表舅他們一家子接風,這小蹄子竟堵著門不讓進去,末了還敢跟主子動手,指名道姓的罵我!」

    秦氏見了這光景,心裡早已知道面前站得是何人,臉上仍做不知,看了看曹麗環微微蹙起眉道:「你是……」

    雪盞低聲說:「她就是老太太方才跟您提過的表姑娘。」

    秦氏臉上泛起瞭然之色,淡淡的看了曹麗環一眼道:「你該叫我一聲表舅母。」曹麗環張口欲喊,秦氏一擺手說:「罷了,你先隨我來。」轉身走了兩步,又扭頭看了看琉杯道,「別讓她在地上躺著,扶起來回屋去,回頭讓老太太瞧見了成什麼體統。」言罷便往旁邊的廳上去。

    曹麗環無法,只得跟著秦氏走。她心裡憋了一大口氣。林家二房她一早就去奉承過,林長敏乃一介武夫,只將心思放在軍中,在家裡是甩手掌柜,萬事不管;林二太太王氏滑不留手,任她怎麼討好,永遠是一副笑盈盈卻疏遠的模樣。林老太爺深居簡出,林老太太不待見她,趙月嬋倒是跟她有幾分交情,可她金銀首飾緞子玩器送去了不少,趙月嬋答應她的事卻沒做到幾件!眼下大房回來,看著情形是秦氏重新管家,她早就準備好過來巴結攀親,她平時在府里,丫鬟僕婦面上都尊她一聲「表小姐」,她本性便張揚跋扈,又貪愛虛榮,時日一長,當初進府惴惴不安的心思便拋到一旁,便把自己當成了林家的正經小姐,再也不見外了,卻沒想到今日遇上這麼一出,尤其琉杯那一番話,更說得她惱羞成怒。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曹麗環便狠狠打了琉杯,如今一腦門子的怒火還沒平息下來。

    香蘭跟在曹麗環身後,待到了小廳門口,她乖巧的站在外頭守門,見雪盞並一個小丫頭子攙著琉杯走了進來,雪盞慢聲細語的說:「幸好你頭髮濃密,被抓下來一撮倒也不顯什麼……」琉杯抽抽搭搭的,進了一間耳房。

    廳內。秦氏嘆了口氣說:「方才老太太還同我說起過你,說你可憐見的,早早沒了爹娘,有個兄長卻還指望不上,讓我平日裡多照拂一二。」

    曹麗環心裡罵道:「照拂一二?放屁!那老傢伙恨不得我立馬消失了才好。」冷笑著說:「老太太照拂我怎不讓我進去?反倒讓兩個丫頭把我攔在門口,一口一個『老太太的吩咐』,說是什麼『家宴』,合著把我當外人呢,老太太都這樣,那些個狗眼看人低的丫頭哪個能把我放在眼裡,當正經主子敬著?」

    秦氏聽她這麼一說,登時臉色一沉,往椅上一坐,便不說話了。過了好一陣,方才緩緩道:「今天確實是我們林家的家宴。」「我們林家」四個字咬得格外重。「男女雖分席坐,卻不設屏風,你到底也大了,眼見著就要出嫁,家裡幾個哥兒的年紀也大了,只怕在一處吃飯不妥,所以才沒叫你。但是老太太命人給你送了四個你愛吃的菜,還有兩碟點心,想著明天讓你們幾個女孩兒到她跟前用午飯。」

    曹麗環說:「老太太想得真周到。」言語裡泛著譏諷的意味。

    秦氏的臉色愈發沉了:「林家最重規矩體統,你雖不姓林,但好歹叫我一聲『表舅母』,我便臉皮厚拿個大說你兩句。你也是小姐出身,合該有小姐的做派,那些個丫頭甭管心裡怎麼想,面子上仍然敬著主子,就算有個把個刁奴不尊重,也該告訴管家媳婦或者老媽媽們,何苦不顧自己尊貴體面跟個丫頭撕擄?琉杯再不堪,也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打狗還看主人,你打琉杯豈不是打老太太的臉?你也快嫁人了,要是有人將今日的事傳揚出去,你落個不好的名聲,將來在夫家怎麼立足?」

    曹麗環冷著臉硬聲道:「我行得端,做得正,論做派,論舉止,誰能挑我的理,毀我的名聲?我在豫州也是有名的端莊千金,不信表舅母打聽去。今兒個要不是那丫頭欺人太甚,我又何至於打她?滿口的下作話,橫豎欺負我父母雙亡,無依無靠,連個丫頭都要爬到我頭上來。」

    秦氏活到這把年歲,還沒有哪個晚輩敢這麼說著大話頂撞她,更何況這還是她好意提點,不禁給氣樂了,說:「好,好,好,姑娘的意思是你今天做的沒有錯,錯的只有那個丫頭?可那丫頭得的是老太太的令,換句話說錯的是老太太?」不待曹麗環回答,便猛地站了起來,走到曹麗環跟前,臉上帶了兩分笑意道:「俗語說『恩大成仇』,我今日算是明白了。既然表姑娘覺著我們都對不住你,老太太對你百般照拂,反倒生了仇,既如此便收拾收拾東西家去,我們林家不在乎多添一雙筷子和一箱嫁妝,卻從不養白眼狼!」

    曹麗環登時便呆了,她萬沒想到秦氏一張嘴便趕她走!不由咬牙道:「你趕我?天下竟有這樣的表舅母,來了頭一遭兒就是趕她外甥女出門!」

    秦氏仍然微微含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姑娘這話我就不懂了,分明是你嫌了老太太,怨恨我們。這裡是林家,你不是我們林家的人,把你送回去也是天經地義。」

    曹麗環目瞪口呆,愣在那裡。她橫行霸道慣了,萬沒想到秦氏竟說出這番話,當場給她沒臉!

    秦氏看著曹麗環的臉色,暗暗冷笑,走到門口,迴轉身輕輕說:「趕緊回去收拾行李,回頭我差人備好馬車送你。」裊裊的走了出去。

    第15章 宋柯

    香蘭見秦氏走出來,趕緊退到一旁,等了許久也不見曹麗環出來,便探頭探腦的往門內瞧。只見曹麗環呆愣愣的立在廳里,雙眼直瞪瞪的,仿佛痴了過去。香蘭心說:「都說秦氏是個厲害人兒,果然不錯。估計是給表姑娘吃排頭了,否則不會有這樣的光景。」想進去又怕在曹麗環的氣頭上討罵,可不進去,在立著也不是個事兒,想來想去,唯有硬著頭皮進屋,輕聲說:「姑娘別光站著,坐下來歇歇罷。」

    一連說了幾遍,曹麗環眼珠子動了動,回過神來,見香蘭做小伏低的站在她身側,一股子怒氣登時噴薄而出,伸手上前狠狠打了兩下,罵道:「狗奴才!方才你主子受欺負時你上哪兒去了?這會兒知道蹦出來叫魂兒!我讓你叫!讓你叫!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一個當奴才的竟敢欺負到我頭上,我打死你!打死你!」一邊罵一邊狠命的打,拿香蘭出氣煞性子。

    香蘭給打懵了,反應過來臉上已著實挨了兩巴掌,她心裡萬般委屈憤恨,原本想口裡嚷幾句:「姑娘保重身子,可別動了氣。」但冤屈上來,這樣忍辱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只跪在地上咬著牙流淚。

    曹麗環狠狠打了香蘭幾下,心中憤懣之氣祛除不少,餘光瞥見有丫頭探頭探腦往這邊瞧,便住了手,見她雙頰紅腫,只怕瞞不住旁人,狠狠踢了一腳道:「沒用的東西,還不趕緊滾回去!」說完整整衣裳走了出去,心思一轉,便想道:「我是萬萬不能從林家出去,否則這些日子的經營便如同竹籃打水一場空了,眼下只有趕緊去求大房那個老不死的,央告她讓我留下來,再求趙月嬋給我說幾句好壞,嘖,少不得又要送銀子打點,趙月嬋那娘們兒豈能白白給你出力氣!」站在壽禧堂院外越想心裡越恨,隨手揪了一把葉子狠狠揉碎了出氣。

    香蘭用袖子抹著眼淚顫巍巍的站起來,臉上火辣辣的,渾身都疼,心裡更難受得好像揣了個秤砣,掏出帕子用力抹了抹臉,重新將頭髮攏了攏,輕聲輕語的跟自己說:「陳香蘭,這世上的事本就樂少苦多,今天你只當被狗啃了,你要忍辱,忍到最後,遲早有你出頭之日。」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用帕子蘸了蘸眼角,不敢在屋子裡久呆,拽了拽衣裳,低著頭快步走了出去。

    廳里的珠簾一掀,從次間裡走出來兩個人。一個十五六歲,中等身高,錦衣素服,面如敷粉,目如點漆,仿佛金童郎君兒似的,是林家的二房的嫡子林錦亭;另一個比林錦亭年紀略大些,身量高出一頭,面色白淨,眉長目秀,鼻樑高隆,丰姿雅量,著實一位美男子。穿一身半舊的藍色綢衣,腰間的織金帶也是舊的,上鑲著瑪瑙,有一顆瑪瑙已掉了,只用一顆普通的紅絳石頭替著,卻漿洗得極為乾淨整齊。

    此人名喚宋柯,表字奕飛,是二房太太王氏的外甥。王氏的二姐原嫁與王家世交之子宋芳為妻,宋芳中了舉,家中上下活動,給他謀劃了大理寺的小官,一步步熬到五品,家中本也和美,誰想三年前宋芳得了急症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兒一女。宋柯的母親宋姨媽性子軟弱,在宋家飽受算計屈辱,宋柯便帶著母親和妹妹宋檀釵分出家來單過。

    王氏與宋姨媽姐妹情深,又體恤他們家道敗落,便往京城去了信請秦氏搭照。秦氏見宋柯是個聰明上進,知禮仁厚的,也生出幾分喜愛之情,便讓宋柯同林錦軒、林錦亭兩兄弟一同讀書,這廂回金陵,宋姨媽也動了思鄉的念頭,便同兒女一齊跟了回來。

    林錦亭皺著眉頭說:「那個表姑娘怎麼像個市井潑婦似的,這樣的人怎麼還能留在家裡?幸虧大伯娘要給她趕出去,我看這樣的人趁早逐出去才省心。」嘟嘟囔囔了一陣,見宋柯不說話,便推了他一把,「你想什麼呢?」

    宋柯背著手說:「只怕趕不走,你們家老太爺那關就過不去,你也知道,老太爺最好面子,萬不能讓別人說出一個『不』字,怎麼能把她這麼個無父無母的孤女趕走,讓人戳脊梁骨?老太爺和老太太都不待見她,只是面子掬在這兒,橫豎花點銀子打發她罷了。」

    「她可是個小人,留她在,只怕家宅不寧。再讓她帶壞了幾個姐姐妹妹,辱了林家的名聲,累得她們嫁不出去,這可大大的不好。」林錦亭說著嘆口氣,「那個被打的小丫頭,倒是真可憐了,平白惹了無妄之災,挨打還不懂討饒,只怕是給打傻了。」他還記得那個女孩兒跪在地上被曹麗環連扇帶打,纖弱的身子抖得跟寒風裡的秋葉似的,滿臉的淚,瞧著分外嬌弱,讓人勾出一股子憐惜之情。等曹麗環走了,她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才低著頭出去,嘴裡小聲說著什麼,生怕被人瞧出來是被主子打過了,便愈發讓人覺著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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