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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陳萬全聽了,忙從裡屋出來,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我們家香蘭哪有那個能耐,平時只會寫幾個字兒,拈不得針也不會說個話兒,慣不會伺候人的,進去還不討打!再者她年紀也大了,過兩年就該嫁人。我攏共就這麼一個女兒,還求楊娘子把她留下,往上報她染了病或是別的什麼,我這裡斷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楊紅英道:「陳大哥何必說這些,我這也是為了你閨女好,香蘭這樣品貌的,日後抬舉了做了姨娘,或是以後脫籍放出去嫁個殷實人家,不比找府里的奴才強。」

    薛氏急得掉淚道:「若是在身邊,總好做主,挑揀好人家訂親,再向老爺太太討恩典就是了。這進了府,萬一配給哪個年歲大的光棍,我們家香蘭的一生就毀了。」

    楊紅英道:「待過兩年,替香蘭擇定了人家,向府里討恩典出府成親就是了,主子們多半還給添嫁妝,原有幾個府里拉出去配了的,都是犯了錯處……」說到此處猛然想起薛氏也是「拉出去配了」的,便住了嘴,訕訕道:「就算如此,如今看來,那幾個過得也不錯。」

    陳萬全道:「隔壁劉家的四姑娘,張家的五姑娘,都跟我們家香蘭一般大……」

    楊紅英打斷道:「還有呂家的二姑娘,龔家的六姑娘,這幾個我都看了,不是太醜就是性子懦得上不了台面,他們還都塞銀子央告我,巴巴想把姑娘往府里送,哪是那麼容易的?樓大爺要親自過目相看,還特特囑咐要選品貌端正,性子和順的,這哪是塞銀子的事兒。」

    陳萬全夫婦仍苦苦央求,香蘭躲在門帘後頭聽了個真章,暗道:「爹娘的意思就要跟柳家訂親,明年就讓我出嫁,兩人都拿定的主意只怕不好改了,不如先進林府,能拖一日是一日,拖個幾年,我的銀子也攢夠了,再作打算,況林家若家風厚道,日後也保不齊能脫籍放出來。」想到此處走出來道:「楊大娘,若進府當了丫頭,日後就能給脫籍放出來?」

    楊紅英道:「也不是個個都能放,但哥兒、姐兒和太太跟前有體面的丫鬟,多能放出來的。如今世道艱難,旁人誰不想傍著林家呢,所以討恩典放出去的少些。」

    香蘭斬釘截鐵道:「那我進府。」薛氏驚呼一聲,香蘭看了母親一眼,對楊紅英道:「我願意進府。」

    楊紅英滿意的點了點頭,對陳萬全夫婦道:「你這個女兒還是有志向的。」言罷將剩下的半盞茶吃了,道:「如此也再不叨擾了。」說著推門走了出去。

    陳萬全急得團團轉,喝住香蘭道:「你答應這個做什麼!我好生央告她,再塞些銀子,你就不用進府伺候人,等到一把年紀出來,體面人家哪還要你?」

    香蘭淡淡道:「若是綢緞莊柳大掌柜就算體面人家,那這等『體面人家』不要也罷。不進府,只能找個奴才家嫁了,生的孩子還是個奴才;若進府,總有可能將來放出去嫁個平頭百姓。」

    陳萬全益發惱怒道:「那有個屁用!平頭百姓有的過得還不如咱們家體面!」

    香蘭道:「平頭百姓便可自己做主,日後有了孩子督促他上進讀書,保不齊也能當個爹口中的『秀才舉人老爺』。若不濟事,也可有自己的田地產業,總比世世代代做奴才強得多。」

    陳萬全道:「你是自小到大沒吃過虧,不知道厲害輕重,東家雖厚道,但府上也不是沒死過丫鬟,況就算你過幾年出府,到時候若連黃二掌柜那樣的人家都找不到,你……」

    香蘭打斷道:「那也是我的命,我便認命了。」說話間語氣淡然,目光卻盈滿堅毅果決之色。

    薛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默默的閉上了嘴。

    第5章 入府(二)

    初春,天氣還有些微冷。林府二門外院子裡站了二十幾個女孩子,香蘭穿了半舊的淡紅杏子杉,頭上綰了丫髻,手上挽著花布包袱,站在最末一個,站在她前頭的女孩兒約莫十一二歲,穿著半新的花布襖,圓圓的臉,一雙大眼,皮膚白淨,瞧著分外討喜,轉過身對香蘭笑道:「我姓梁,爹娘叫我娟子,是剛買進府的,姐姐你從哪兒來?」

    香蘭也笑了笑道:「我叫陳香蘭,是林家的家生子。」

    兩人三言兩語的攀談起來,娟子性情天真,言語慡利,片刻便熟絡了。娟子道:「不知道咱們日後要去哪兒伺候,你是家生子,對林家裡面的事兒知道不少罷?林家都有什麼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快說來讓我聽聽。」

    香蘭想了想低聲道:「老太爺林昭祥原是吏部尚書,後來致仕歸鄉,皇上即位後曾想起復,但林老太爺因身有舊疾,只在國子監做了五年祭酒,又告老還鄉。林老太爺只有兩個兒子。嫡長子林長政為兩榜進士,點為庶吉士,外放過幾年,回到京城入翰林院,又經幾年轉任戶部侍郎,娶了名門之女秦氏,有三子三女,林錦樓為嫡長子,娶了世家之女趙氏;林錦軒為次子,是庶出,尚未定親;林錦園是嫡出么子,年紀尚小;長女閨名林東紈為庶出;次女是嫡出的林東綺;三女是庶出的林東繡。

    林老太爺次子林長敏從武,幾年前追隨建威將軍張煥平過倭患,如今留在金陵做參將。娶了文臣之女王氏,只有一個嫡子一個嫡女,叫林錦亭,林東綾。」

    娟子道:「這麼說,大老爺一家如今還在京城?」

    香蘭點了點頭,又道:「只是大老爺的長子樓大爺是從小跟在老太爺、老太太身邊養大的。」

    兩人又絮絮的說話,這時二管家楊忠走出來說道:「靜一靜,待會子樓大爺要親自來相看,莫要鬧了笑話。」

    四周頓時靜下來,女孩兒們面面相覷,都不再言語了。香蘭抱著包袱抬頭望去,只見從拱門裡走出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公子,穿著墨綠色繡蘭花八團常服,頭上烏鴉鴉的頭髮用金玉冠束起,身材頎長挺拔,寬肩闊背,五官英挺,一雙眼光she似寒星,威嚴軒昂,一身的尊貴風流。正是林府嫡長孫林錦樓。

    這些女孩兒年紀小的只有八九歲,大的不過十三四歲,或有紅了臉兒猛低頭的,或有羞得往後躲的,或有藏在旁人身後偷往外看的。香蘭微微震了震,心道:「小時候曾見過他兩回,當時還是個粉琢玉砌的小娃兒,任性霸道,淘氣異常,都道他是個人間太歲,十四年未見,長成了這個模樣,瞧著儒雅多了。」想到此人曾與自己議親,心裡泛起異樣的感受。

    楊忠喝道:「都站好,方才怎麼叮囑的。」將女孩兒們重新排成一排,把花名冊遞到林錦樓手中道:「共十五個女孩子,家生的十個,採買來五個,請大爺過目。」

    林錦樓拿了花名冊對照相看,然後用毛筆將名冊上勾去了幾個,道:「不是說過了麼,要容貌端正的,這幾個也算得端正?」

    楊忠哈腰賠笑道:「有的是長得粗糙點,但手巧,能做一手好針線……」

    林錦樓斜了楊忠一眼道:「府里難道還少會做針線的?丫鬟先要長得順溜,擺在屋裡看著才舒心。楊忠,你平日裡挺伶俐的,這難道不清楚?是不是有家生的奴才給你塞了銀子讓把女兒、侄女的送進來?」

    楊忠叫屈道:「我的爺,小人怎麼敢!」

    林錦樓哼了一聲,讓把勾了的人領走,剩下的又一一問話,又重新取了名字,給娟子改名「小鵑」,待問到香蘭的時候,小廝雙喜跑來道:「大爺,碼頭那邊來了兩個管事,在外院等著見您,說有要緊的事。」

    林錦樓立即道:「我這就去。」說完又想起有最後一個丫頭沒詢問過,便用筆在香蘭的名字上畫了個圈作為標記,想著日後再問她話,把名冊塞給楊忠道:「就這幾個,你帶到霽虹堂,讓老嬤嬤們好好教幾天規矩。」言罷匆匆走了。

    楊忠喚了楊紅英,將花名冊和選出的十個丫頭交給她,楊紅英立即帶了人往霽虹堂去。香蘭抱著包袱走在最末,一路東張西望,只見走過了二門的小穿堂,走上抄手遊廊,眼前便豁然開朗,處處皆是雕樑畫棟,奇花異糙,另有曲水小溪從廊下蜿蜒而過,從花木深處瀉入一方奇石環繞的小池,如若仙境一般。

    香蘭只覺目不暇接,忽想到自己前一世住在京城中的深宅大院內,景致尤勝此處,如今家破人亡,正正應了那句「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了。當下繞過一扇烏木雲頭雕刻山水的大屏風,便看見四間間廳,後面則是正房大院。有個穿著銀紅比甲的丫鬟正站在台階上頭,對楊紅英道:「怎麼才來?我在這兒可等了許久了。」

    這丫鬟喚作迎霜,是林錦樓之妻趙月嬋的婢女,楊紅英素知趙月嬋和她身邊兒的下人均是張牙舞爪不好相與的,不免有些頭疼,臉上卻堆了笑,迎上前道:「不知找我有什麼事?」

    迎霜神態倨傲,並不答話,往台階下看了一眼,道:「這是大爺挑好的丫頭?就這麼幾個?」說完也不待楊紅英答話,從她手裡抽走花名冊,轉過身道:「都帶進來罷,大奶奶要親自過目。」

    楊紅英無法,只得帶著香蘭她們往裡面去。待進了正廳,香蘭微微抬頭向上一看,只見正對面的椅子上坐著個艷光照人的婦人,頭戴點翠滴珠如意大鳳釵,項上掛赤金瓔珞圈,綴著羊脂玉,裙上繫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身上穿二色金牡丹團花褂,下著玫瑰紫褶裙,兩彎細細的吊梢眉,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艷若桃李,目光流盼處無情也似含情,百般風流,極有韻致。

    迎霜忙上前對那婦人道:「大奶奶,人都帶來了。」

    趙月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淡淡道:「不是領來了二十多個,怎麼才剩下這麼幾個。」說著去看楊紅英。

    楊紅英連忙道:「這是大爺親自挑的,其餘的都送回去了。」

    趙月嬋冷笑道:「我倒看看大爺的眼光如何,都抬頭我瞧瞧。」

    眾人抬起頭,趙月仔細打量一番,忽看見個小丫頭,穿著簇新的湖藍衣裙,一張瓜子臉生得頗為俏麗,眼珠滴溜溜亂轉,便指著道:「你叫什麼名兒?」

    那丫頭嚇了一跳,怯生生道:「叫……剛大爺給改了名兒叫銀蝶。」

    趙月嬋冷冷道:「聽聽,還叫銀蝶,淨取些妖妖嬌嬌的名字。」屋內靜悄悄的,誰都不敢吭聲。香蘭暗道:「這大奶奶生得天仙一樣,但這脾氣秉性卻像羅剎,不顯得可愛了。」因趙月嬋不識字,便命迎霜把名冊上的名字念一遍,迎霜念到最末一個時微微一怔,將名冊冊子捧到趙月嬋跟前,指著香蘭的名字低聲道:「奶奶,這個叫香蘭的,名字讓大爺用毛筆畫了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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