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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春燕一邊說,一邊接過呂二嬸子遞過來的溫茶一飲而盡,將哭濕的帕子丟在一邊,從袖裡又抻出一條,擦著眼角道:「府里多少髒心爛肺的等著看我笑話,鸚哥天天托著腰捂著肚皮在我眼前兒晃!成天不是要吃魚就是要吃雞,一會兒嫌飯菜咸了,一會兒又說湯水淡了,小廚房上趕著做這個那個,生怕怠慢了,我想要碗別的菜都得遭白眼看臉色……我心裡再堵得慌,臉上還得帶著笑兒,再不回家來哭一場,日子便沒法過了……」

    呂二嬸子急得團團轉,他們一家的前途都系在大女兒的裙帶子上,若女兒讓別人搶了寵愛,呂家的好日子便要到頭了,更別提鸚哥那一家子跟呂家都不對付,若事事處處被他們壓上一頭,別說自己女兒,他們全家都難立足,咂了咂嘴道:「大奶奶這般厲害威風的人,也沒一點辦法?」

    春燕立著眉道:「能有什麼辦法?莫非還能把鸚哥肚皮里的種揪到我的肚子裡?」

    呂二嬸子想了想,面色陰沉道:「就算揪不到你肚子裡,也不能讓她懷著生下來!」

    「怎麼說?」春燕看著呂二嬸子猙獰的臉色,微微向前靠了靠。

    「你有個三姑奶奶原是府裡頭的穩婆,我早年在府里伺候的時候跟過她一陣。想不叫孕婦把孩子生下來,辦法多得是,虎狼藥,流產針,犯沖的吃食,添上兩三樣佐料就夠那小賤人受的。」

    春燕吃了一嚇,覺著汗毛都立了起來,低聲道:「這萬一查出來……」

    呂二嬸子哼了一聲道:「做得乾淨些,誰能查出來?你以為老太太、太太她們就是乾淨的?大宅門裡頭髒得很,誰手裡沒攥過人命?」說著握住春燕的手,殷殷道:「我的好閨女,打小我就知道你跟你那些妹妹不同,生得俊俏又伶俐,如今進了府做了大爺的通房,眼看就能成林府半個主子,大奶奶又抬舉你,這可是天賜的良機!爹娘的後半生,你兄弟姐妹,還有你一輩子的體面,全在這幾年了。你三姑爺爺管著個藥材鋪子,回頭我找他配點小藥兒……哼哼,一樣兒給那小賤人吃,一樣兒你悄悄下在大爺茶碗裡,包管他晚上多疼你幾回。」

    春燕先是臉色發白,聽到後來又滿面通紅,呂二嬸子把她散落的鬢髮抿到耳後,輕聲道:「頭一個月最不穩,最是容易滑胎的……」

    春燕從家門裡出來的時候已神清氣慡,重新梳了頭髮,臉上也勻了胭脂水粉,只是雙眼還有些腫。香蘭抱著木盆出來潑髒水,恰瞧見春燕站在院門口轉過身來跟呂二嬸子說話,便閃身躲在葡萄架後頭。

    呂家的大女兒她見得最少,先前因她住在靜月庵,等她跳牆還俗時,春燕已進府當丫鬟好幾年了。她依稀記得春燕是個生得俊俏的女孩兒,還跟薛氏感嘆呂二嬸子這根孬竹竟長出了好筍,薛氏卻說呂二嬸子當年也美貌過,只是生了孩子之後,便肥如母豬一般了。

    如今再看春燕,那一身富貴打扮,襯得比當初更俏上幾分,原本清秀白嫩的臉蛋塗了厚厚一層脂粉,更添了幾分媚氣,水蛇腰一扭,端得像個以色侍人的通房大丫頭了。香蘭撇撇嘴,聽三姑六婆的閒話說,春燕為了做新巧昂貴的衣裳,打好看的釵環,將月例和主人的賞賜幾乎用了個乾淨,她不愛的衣裳和首飾才拿回家來送給爹娘弟妹。香蘭心想,若是她肯多拿些錢給家裡度日,呂二嬸子何至於天天偷她家的東西?

    眼見著春燕出門上了馬車,香蘭搖了搖頭,揚手潑了盆里的水,轉身進了屋。

    第4章 入府(一)

    這幾日呂二嬸子早出晚歸,鬼鬼祟祟不知忙些什麼,也沒來陳家尋晦氣,香蘭過得分外愉悅,一心撲在作畫上。她與呂二嬸子這一架果然令她「一戰成名」,許多人家都絕了同她家結親的念頭。薛氏愁眉苦臉起來,心裡很不痛快。

    這一日薛氏從外回來,見香蘭畫了一幅牡丹,正在題字,心裡愈發不樂,陰沉著臉道:「好好的女孩兒不干正經事,你爹也縱著你,寫這些畫這些破玩意兒有什麼用?還有看那些閒七雜八的爛書,把人都看魔怔了,去學學女紅繡花才是正理!家裡不指望你賺得這幾個小錢!」

    香蘭道:「我雖不如庵里的師父們畫得好,但前兒個畫的一幅畫還賣了兩錢銀子呢,抵得府裡頭三等丫鬟的月例了,怎麼叫『小錢』?再說,聖賢書怎麼能說是閒七雜八的書,讀一讀明智明理,一輩子才不至於稀里糊塗的。」

    薛氏皺眉道:「什麼話?你天天整那套之乎者也的有個屁用,又考不了秀才。學一手好針線能說個好婆家,哪頭輕重你分不清?你若是個大家小姐,琴棋書畫的隨著性兒的弄去,你是什麼身份自己個兒還不清楚?還是趕緊的收收你的心!」

    香蘭冷笑道:「娘的眼皮子何必這麼淺?莫非我們全家合該給別人當一輩子奴才,沒個出頭之日麼?」

    陳萬全正在裡屋吃飯,聞言端著飯碗出來道:「你想如何?想要造反不成?過這樣的日子,生在這樣的人家你還不知足,外頭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小毛孩子口出狂言。你趕緊給我做點女紅針線,過兩年也該出嫁了,你頂著這樣兇悍的名聲,綢緞莊的柳大掌柜還是相中你了,前兒要了你做的荷包針線回去瞧了,過兩日就差媒人來。到時候柳掌柜到老爺太太面前討恩典,把你許出去,明年把婚事操辦了,我跟你娘也算放了一半的心!」

    薛氏大喜道:「當真?柳家真這樣說了?」

    香蘭卻大吃一驚:「柳大掌柜?他兒子我才不要!聽說他小時候得過重病,腦子都不大靈光,如今看起來還傻呆呆的。」

    陳萬全瞪了香蘭一眼:「你想嫁什麼樣的?想嫁秀才舉人老爺,你也配!」又鬆了口氣,「柳掌柜家那小子你也見過,小時候還跟他一起玩,比你大兩歲,他那不是傻,是厚道,老實巴交的,嫁人就要嫁這樣沒花花腸子的懂不?他爹打算日後在莊子上給他謀個差,總也不虧,你嫁過去不會吃苦。況且柳大掌柜在老太爺跟前有臉面,家裡殷實,還養著小丫頭伺候,我眼瞧著跟小地主家差不多,他就一個兒子,寶貝兒得跟眼珠子似的,多少人家惦記著,如今相中了你,嫁到這樣的人家是你的福分了。」

    香蘭鼓起腮幫子怒道:「若讓我嫁個那樣的,我還不如現在就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陳萬全氣道:「聽聽!你這說得什麼話!你想過什麼日子?府里太太奶奶們的日子好,你可投了這個胎!這山望著那山高,如今吃穿不短你的,又有好親事,你竟還不知足。」

    香蘭道:「我才不羨慕府里太太奶奶的日子,我為著是自己的終生。爹,你有沒有想過贖身出府?這些年咱們家也攢了點小錢,出去你也開個古玩鋪子,或是我賣賣畫,咱們家也有些銀子,自由自在的不比當奴才強!」

    陳萬全道:「你當開古玩鋪子容易?你可有這個本金!」說著嘆氣,「我也想早些離了林家,鋪子裡兩個掌柜也是擠兌人的主兒,幹著也糟心,可贖身是一筆銀子,當年我到林家不過賣了五兩,可這些年在林家連吃帶住,不知要抬多少倍銀子出去。」

    香蘭道:「爹爹就是膽小,若自己悄悄收了古玩來賣,不知能賺多少呢。」正說著,聽見門口有人高聲道:「陳嫂子可在家呢?」

    薛氏忙下炕道:「在呢,是哪位?」

    那人道:「是我。」說著進來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婦人,濃眉方臉,身量高挑,穿著墨綠色的褙子,頭上髻子油光水亮,只綰兩支銀簪,臉上的脂粉也勻得精細妥帖,帶著一股精明強幹之氣。此人姓楊,閨名紅英,原是林府管家楊順的女兒,嫁與了林府里頗有些頭臉的管事,因她能說會幹,在府中的媳婦兒里頗受重用。

    薛氏一見她來了,忙忙的讓屋裡讓,命香蘭倒茶來吃,陳萬全忙迴避到裡屋去。楊紅英笑道:「嫂子不要忙。」說著坐在炕上。薛氏笑道:「今兒什麼香風把你吹來了?」

    楊紅英道:「我特地來瞧瞧你,上回你還領了些府里的針線走,這幾個月就一直瞧不見人了,府上還有些新活計,工錢給得豐厚,回頭你找二門的崔媽媽去。」又往炕桌上看,拿起一張紙,連連咋舌道:「好俊的字兒,比府里的哥兒們寫得還好,這是誰寫的。」

    薛氏往裡屋一努嘴道:「閨女寫的,閒著沒事才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剛我還說了她一回。」

    話音剛落,香蘭端了茶從裡屋出來,擺在炕桌上。楊紅英拉住香蘭的手,笑道:「哎呦喂,我的兒,我先前兒看你還那麼高,這一晃都那麼大了。」說著細細打量。面前的女孩兒十三四歲年紀,身材纖巧,生得一張桃花面,長眉入鬢,唇紅齒白,一雙眸子明亮清澈,端得是個絕色,清麗淳厚,見之忘俗。

    楊紅英喜道:「真真兒是個俊俏姑娘,難得又會寫又會念,怪道是佛門裡養出來的,跟他們不一樣。」又去問薛氏:「找婆家了沒?」

    薛氏道:「還沒有,橫豎年紀小,也不急於一時。」

    楊紅英默默點頭,又仔細打量香蘭,問她平時做什麼、玩什麼等語。薛氏以為楊紅英要給香蘭說親,心中歡喜,暗道:「這楊娘子在府里奶奶太太跟前有身份,底下的人誰不遠接高迎的敬著?跟她打交道的都是府里的體面人,若能托她找一門比柳大掌柜還好的親也未可知,柳家雖富,他家兒子確有些憨傻,配不上我的閨女。」便打發香蘭進屋,想跟楊紅英攀談攀談。

    那楊紅英端起碗來吃了一口茶,看了薛氏一眼,道:「唉,我這幾日忙得緊,曾老太太眼看不行了,就這幾天的功夫,府里就得掛孝。到時候大老爺、大太太、兩個姐兒,還有庶出的一個哥兒一個姐兒,都要回京守孝。」

    薛氏一怔道:「大老爺不是在京城做官麼?」

    楊紅英道:「做官也要回來給祖母奔喪,這叫『丁憂』。這一來,府里的丫頭就不夠用了,我為了這檔子事兒,已忙了兩天沒怎麼合眼。」

    薛氏已猜到了八九分,心裡突突直跳,強笑道:「找人牙子買幾個丫頭回來就是了。」

    楊紅英嘆道:「哪有那麼容易的,買來新人要調教,還要教規矩,怎比家裡的知根知底?」壓低嗓門道:「這幾年樓大奶奶管家,帳上給管虧空了不少,已拿不出多少銀子來買丫頭,如今樓大爺催得急了,這才急慌慌的讓我們下來挑幾個家生子去聽差。我看你家香蘭不錯,生得好,性子也文靜,一準兒討老爺太太們喜歡,不如進府去伺候兩年,學些規矩,也能圖一番前程。都道『寧要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有體面的丫鬟們都能有一番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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