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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香蘭頗不耐煩的擺手,瞪了陳萬全一眼:「行了行了,爹爹有這個氣性怎麼不替我娘出頭?只會窩裡橫,對外一味窩囊老實,但凡爹爹有些擔當,我又何必背個『潑婦』的名聲?」

    陳萬全有脾氣只敢對老婆發,對女兒還是一心溺愛,還隱隱的有些怕她,聽女兒一說便不吭聲了。香蘭又道:「呂二嬸子是個滾刀肉,耍胳膊根子混不吝的,能跟她講什麼理呢?只好以暴制暴,包管她乖乖的,咱們原是斯斯文文的人家,斷不會跟她那種人斗得跟烏眼雞似的,不過是自個兒找不痛快罷了,以前吃點虧也便忍著了。但如今她欺負到咱們家臉面上,再不出頭反倒讓人背後戳脊梁骨,說咱們家是軟骨頭,便愈發欺負上來,今兒是拿件衣裳,那明天拿咱家金銀細軟呢?後天搶咱家銀子呢?」又看著陳萬全說:「這樣軟弱的娘家,你打量我能找什麼好親事?嫁出去也是讓婆家欺負。爹娘本來就沒有兒子,旁人便輕視兩三分,今日我再不借這個題目立出威名來,日後還指不定讓人怎麼欺凌,即便背個『潑婦』的名聲又如何了?」

    薛氏「撲哧」一笑,點著香蘭的腦門道:「你自幼佛門裡養起來,佛祖不是慈悲為懷麼?你怎想到拿菜刀的?把我生生嚇出一身冷汗。」

    香蘭做個鬼臉笑道:「佛祖說過『怒目金剛,垂首菩薩』,我方才是扮成金剛的模樣度度呂二嬸子。再說我心裡有數,絕不真砍,做做樣子嚇唬嚇唬罷了。」

    薛氏摟著香蘭慈愛道:「閨女長大了,知道給娘出氣了。」陳萬全狠狠的瞪了薛氏一眼,搖頭嘆氣。香蘭靠在薛氏懷裡道:「娘只管放心,我雖是個女孩兒,但也不比男子差,有句話叫做『巾幗不讓鬚眉』,我活著一日,便不叫你們受一日的委屈。」

    陳萬全冷笑道:「你威風得很,可惜了沒托生個紅袍大將軍!」

    香蘭撇了撇嘴,沒有說話。她倒是想托生成紅袍大將軍,哪怕當不成將軍,是個男子也好。可惜可惜,這一世,她仍是個女子。

    她上一世叫沈嘉蘭,乃太子少傅、詹事府大學士沈文翰嫡出孫女,也曾被人贊過「巾幗不讓鬚眉」的。沈家為簪纓清貴之家,甚得太子器重,家族也昌旺,沈嘉蘭自幼身邊教習無數,琴棋書畫,中饋理家,無一不精。誰料想先帝駕崩,八王爺逼宮造反,太子不知所蹤,皇宮一夜之間變了天色。八王爺不遺餘力撲殺太子人馬,沈家因奪嫡風波受了牽連,株連九族。於是沈家嫡派子孫全拉到午門問了斬,女眷沒入教坊司。十五歲的沈佳蘭已經嫁做人婦,夫家也受到波及,流放三千里。

    沈嘉蘭從雲端打入淖泥中,一夕之間家破人亡,看盡世間炎涼悽苦,隨同自己夫家千里流放。一路挨凍受餓,受排擠欺凌,難以言盡。她的新婚丈夫蕭杭在路上生了重病,為了護著丈夫和家人,她從嫻雅的大家閨秀,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悍婦。即便如此,也終究沒護了他們全家周全----半路上她丈夫病逝,她染了風寒奄奄一息被官差拋下,不久病亡。

    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已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兒,被薛氏逗弄著,低聲喚作:「香蘭。」雖是林家的家生子,她卻從未這般感恩和知足過。

    江南望族林家,她再熟悉不過。林家以經商起家,後娶了幾個家道單薄或庶出的官宦小姐,逐漸興旺發達,子孫出仕做官,三代以後,勢力盤踞江南水鄉一帶,富貴潑天。林家掌門人林昭祥玲瓏八面,左右逢源,當年她十三歲,林昭祥曾意欲和沈家議親,聘她與林家長孫林錦樓為婦----縱然她比林錦樓還年長四歲。卻不知為何,此事後來沒了下文,林昭祥更遞了摺子致仕歸鄉。兩年之後,滿朝的腥風血雨,沈氏幾乎滅了全族,林氏屹立不倒,昌旺更勝往昔。

    沈嘉蘭經歷過抄家,知道主人家落難後那些奴才的下場更加悲慘----她聽說原先她身邊那幾個大丫鬟盡數入了娼門。她默默安慰自己,如今朝堂上大局已定,林家眼觀六路,應該不會走沈家的老路,這個奴才的身份大約暫時能坐得安穩。小時候她養在佛門裡,鎮日和定逸師太一處,日子雖清貧,倒也平安喜樂。當她從佛門回到紅塵,才驟然發覺嚴峻:懦弱貪杯的爹,身體孱弱的娘,而她馬上要及笄,家裡已經張羅給她說親事了。

    薛氏是個美人,陳香蘭這具皮囊便更美貌上幾分,加之氣韻靈秀,識文斷字,又做一手好女紅,平時文文靜靜,臉上常掛著三分甜笑,且陳氏夫婦都是老實人,於是上門打探的人幾乎踢破了門檻,更有幾家在林府極有頭臉的管事都來詢問。

    她爹相中了米鋪黃二掌柜的三兒子,她娘看好了綢緞莊柳大掌柜的么子,這兩位都是林家的家生奴才。人她都見過,斗大的字不識幾個,並無心胸見識,不過是大世家的奴才,比別的少兩分土氣罷了。薛氏已經喜滋滋的挑揀對象,預備年底訂下來,過年時花銀子打點,央告有頭臉的管事婆子進府求主子個恩典,讓香蘭成親,自己也算了了一樁心愿。

    香蘭只想仰天長嘯----她寧死也不願這樣嫁人!嫁了林家的奴才,將來生的子子孫孫永遠是林家的奴才。奴才是什麼?奴才是貨物,奴才是主人的財產,奴才不能科舉,奴才不能自由婚配,奴才不能有自己的田產地契,奴才就是主人的玩意兒!主人要賣,要殺,要剮,要送人,都是無可厚非的!

    香蘭不想一輩子都當個玩意兒,她好容易又活了一世,這一生立志做個有房有地有牲口的地主婆,守著家人,日子恬淡平安就好。她當年還是個小孩童的時候,就盤算著如何讓全家人脫籍,又得以保全日後的生活。自從她聽說她爹當年賣身時簽的並非死契,仍能贖出來,便頓時雙眼放光----只要將她爹贖了,自己脫籍也便有了希望。而且她聽聞,林家確有家生奴才為自己贖身的!她曾偷偷畫了幾幅畫,讓他爹掛到古玩鋪子裡去賣,謊稱是寺里的尼姑畫的,為了賺些銀子修建廟宇,等畫賣出去,鋪子可收一成的佣金。這幾幅畫沒幾日竟全賣了,賺了一兩二錢的銀子。香蘭喜不自勝,把銀子妥帖藏好。

    今日呂二嬸子剛好一頭撞上來,她第一要給她娘出氣,第二震懾平日那些欺負她家的無恥小人,第三就是立一立自己彪悍的名聲,把訂親的事緩下來再徐徐圖之。

    第3章 哭訴

    話說香蘭狠打了呂二嬸子一記門閂,又當眾搜出衣裳落了她的臉面,呂二嬸氣得在屋裡蹦腳,想著等呂二叔當差回來,便好生哭訴一番,正咬牙切齒的功夫,忽聽門響,有個聲音道:「家裡有人嗎?春燕姑娘回家了!」

    呂二嬸子急急忙忙的開門,只見她大女兒春燕正站在門口,穿著件藕色鳳尾jú花紋的褙子,頭上插著一支赤金滴珠步搖並兩根瑪瑙簪,耳上晃著碧玉耳環,手腕上套著金銀絞絲鐲,端得是富貴氣派,只是有些憔悴,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襯著顏色。她旁邊站著個老婆子,身後還有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子,手裡抱著個包袱。

    呂二嬸子喜得抓耳撓腮,拍了下手道:「我還當誰?原來是我們家的鳳凰回來了!」往屋裡讓,又要給跟著的婆子倒茶。

    春燕從袖裡摸出一把錢塞到那婆子手中,拿捏著矜持神色道:「麻煩媽媽帶著小丫頭回馬車等我,這錢先拿去買點酒吃。」

    那婆子得了錢眉開眼笑,拽著那小丫頭便走了。待關上門,呂二嬸子道:「怎麼好端端的回家來了?你回來得正好,你不知道,方才有件事……」

    誰想春燕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呂二嬸子嚇了一跳,一疊聲詢問。春燕用帕子捂住臉,一邊哭一邊搖頭,呂二嬸子把她拉到裡屋,打發三個孩子出去玩耍。春燕方才用帕子擦著淚道:「鸚哥那個小浪蹄子有了一個月的身孕了!」

    鸚哥也是林家大爺林錦樓的通房,雖比春燕收房晚兩個月,卻處處踩春燕一頭。呂二嬸子一愣神的功夫,春燕便恨聲道:「我就不服!大爺三個通房,論容貌身段,我哪點比不過那小蹄子?就連大奶奶也高看我一眼,待我比她們都親厚,事事抬舉我。大爺原也愛我,還送我幾件首飾衣裳,偏被那小騷貨迷住了眼,纏軟了腿。那浪蹄子不過會唱幾首曲兒哄爺們高興,粉頭的一般下流貨色,抬舉她當姨娘奶奶還不打了林家的臉!」

    呂二嬸子道:「她有了孕,大奶奶說了什麼?」

    春燕滿面淚水道:「大奶奶進了門四年都一無所出,她能說些什麼?老太太的賞賜都下來了,還派了兩個老媽媽,兩個媳婦兒去看顧那小蹄子,另外還撥了兩個小丫頭子粗使,都快趕上小姐的風光了,另外還有銀子和首飾----嶄新的赤金頭面和金銀鐲子呀,還說只要孩兒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都抬她當姨娘……」說著俯身趴在炕上嚎哭起來。

    呂二嬸子一聽這話也急了起來,鸚哥的爹娘也在府里當差,原本還沒什麼,自從兩家的女兒都被大爺收了房,便針鋒相對起來,見了面便冷嘲熱諷,指桑罵槐,甚至好幾回都動了手,簡直刻骨仇恨。若是鸚哥先抬了姨娘,呂二嬸子也覺著自己臉上無光,比香蘭再打她幾記門閂還要沒臉。當下拍著春燕後背道:「既然那個小娼婦有了身子,便不能伺候大爺,你趕緊籠絡大爺的心,讓他在你房裡宿上幾晚,早些有了兒子,也抬上姨娘!」

    春燕直起身子,擦著淚兒道:「哪有這般容易的。大爺總不在府里,一時去京城,一時去揚州,好容易在家呆上幾天,便叫畫眉那個騷貨伺候,要麼就去鸚哥那屋,對我淡淡的,連大奶奶也不放在眼裡。這些時日大爺在京城,聽說大太太在京里又給他娶了個良妾,漂亮溫柔著呢。大奶奶聽了這事也是怔了許久,拉著我的手說:『燕兒,你我雖是主僕,但情同姐妹一樣,即便那些陪嫁的丫頭也不如你知心,我見了你便有說不清的投緣。鸚哥看著狐媚魘道的,我本就不喜她,但如今你我的境地也是一樣,大爺不喜我,我也無話,只盼著自己得意的人兒能得大爺的青眼,誰想你也是個可憐人。』

    我一聽這話便惱了,跟大奶奶說:『鸚哥那浪貨都欺負到奶奶頭上,大奶奶是個賢惠人,我卻忍不下這個口氣。』大奶奶卻流著淚說:『忍不下去也得忍,誰叫我的肚皮不爭氣,眼看京里又給大爺娶了妾,聽說還是個讀書人的女兒,色色出挑,如此更沒有咱們兩個的立足之地了,如今鸚哥是大爺心坎上的人,你也避一避她罷,免得自尋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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