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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7:48:59 作者: 顧西爵
欽定的jiāo付日越來越近,窯場卻始終燒不出那種紅色的瓷器。
若是逾期,便是欺君。
翌晨,旭日初升,陸宛玉就到了容場。不久前,她親手做了一個淨水瓶。那瓶形似廟裡的淨水瓶,但又有不同,它細頸,向下浙寬変為杏圓狀垂腹,足圈外撇且較大,肩部一側配以鳳首流。在瓶腹處,她畫上了小小的石頭和蒲糙,並配上了那首?秋風詞?。
這一個瓶子與窯工們做的一起放入了窯中,這是他們最後的希望。所有人都懸著心,緊緊地盯著那沖天的窯火。
午間,大伙兒漸漸散了去吃飯。
突然間,窯內瞬間烈焰騰騰,從那個巨大的煙囪直衝雲天。看色師傅正在吃飯,突然揮了碗,急沖了過去。
有人殉密了!」不知誰第一個喊了出來,隨即窯場亂成了一片。
七日後,開窯。
滿窯的瓷器都碎了。只有一個形似淨水瓶的瓶子完好無損,且釉色殷紅,晶瑩:潤澤,宛如血染。
修內司長官陸宗興將瓶獻於殿上。今上大喜,yù加官封賞,陸宗興堅辭不受,並以身體不堪留任為由請辭。今上挽留了幾次,便隨了他去。
嘉純與駙馬大婚日,此瓶便隨嫁而去。
dòng房中,巨大的龍鳳紅燭照得屋內如同白晝。傅元錚驟見那瓶子,看到那首早已烙入骨髓的?秋風詞?,只覺喉頭一股腥甜,隨即一陣猛咳,他用手捂住嘴,有血染紅了掌心。
冬天的第一場雪如期而至。駙馬傅元錚的屋子門窗緊閉,一點聲響都無。嘉純身著狐裘,接過侍女手中的湯藥,獨自推開了房門。
「駙馬,該吃藥了。」她的聲音如huáng鶯出谷,格外動聽。
傅元錚默然,只靜靜地坐著。
嘉純將藥端到他面前,一口一口地餵著。看著他一點點吞咽下去,她的眼光漸漸溫柔起來。
一碗湯藥不知餵了多久,放下後,嘉純從袖中抽出錦帕,替他將唇邊殘留的一點藥汁擦去。
突然間,傅元錚一抬手,抓住了嘉純的腕子。他用的力氣極大,仍佛要將她的腕子搜碎。
嘉純吃痛間,手一松,錦帕從指間滑落。傅元錚的眼光隨著那帕子落到地上,落地後,上頭赫然是一朵雪白的山茶!
他猛地笑了起來,又在狂笑中咳成一團。
「你早就知道,四哥不是我?」他艱難地問了出來。
嘉純點點頭,沒有隱瞞,「這不難知道。」
「那你還選我做駙馬?你不怕。。。。。。」
嘉純的眼神很堅定,「我別無選擇。賭了,不一定會贏;不賭,卻一定會輸。」
傅元錚頹然,「我賭了,輸得jīng光。」
婚後,傅元錚第一次走出了駙馬府。兩個月了,有些事,他想印證。
然而,一到傅府門口,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驚了。整個傅府到處都纏了白色的布,一片淒涼景象。他購跚進門,家僕們都認得他,只呆呆地喊了一聲又一聲的「駙馬爺」。
「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來找我。」傅元鐸披麻戴孝地跪在靈前,悽然道。
傅元錚看著傅元鐸,看著那張與自己有七八分像的面孔,如今,因為他的病,兩人倒是像足了九分。「這是怎麼了?」他的嗓子很啞,就像吞了炭火,毀了一般。
「父親自請去了先鋒營,可惜,沒有馬革裏屍。因為亂石之下,根本辨不清了。」傅元鐸已盡力平靜地敘述,然而聲音還是禁不住地有些顫抖。
傅元錚跪下,在靈前磕了頭,又上了香,「阿叔既是為國捐軀,何以家中這般淒涼景象?」他不解。
「父親已經等了太久,這次的時機並不好,但他等不及了。其實你知道,想要朝廷收復失地的,從來就只有傅家。而一個嘉純,終究還是無法動揺她整個母家的立場。」傅元鐸眨了眨眼,然而,他的眼中已沒有了淚水。
今時今日,家破人亡,他不想再獨自扛下那麼多的秘密。既然傅元錚來了,他便要說出來。
「六弟,你還記得馮青嗎?」
「工部員外郎家的二公子?」
「就是他。當年你認為是我一手策劃了他的墜馬,我沒有否認,卻也沒有承認。」
傅元錚倏地看向他,傳元鐸往靈前添了huáng紙,繼續道:「當日墜馬事件確是意外,而我,只是想借這個事,讓你欠我一份人qíng。」
「為何?」傅元錚不解。
因為父親一直想要拉攏嘉純的母家支持主戰,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我們兩家聯姻。若是聯姻,聖上最寵愛的嘉純公主無疑是最佳人選。至於我們傳家的人選,不用我說,你也懂的吧……」
傅元錚當然知道。每個人都說他最像大父,以後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父親的計劃,你必須要娶嘉純。可你當時已對陸宛玉qíng根深種。
我必須讓你覺得,我是與你站在一邊的,必要時候,才可勸得動你。況且陸宗興原就不會讓女兒嫁給馮青。所以,這個現成的人qíng,我如何能不借?
「原就不會。。。。。。」
「對,因為陸宗興根本瞧不起馮家。馮家巴結宰相,其中勾當,臭不可聞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要要緊。我只想問,那日你露了嘉純的錦帕與我看,是有意還是無意?」
傅元鐸終於等到了他這句。提起嘉純,他的心復又有了疼的感覺。
「果然瞞不過你。嘉純有自己選擇夫婿的權利,因此;我以棋待詔的身份經常出入宮延,使製造了與嘉純的偶遇。我冒用了你的名字,卻沒想到失了自己的心。」傅元鐸眉頭深鎖,「果然,機關算盡,也算不過天意,算不得人心。」
「既然嘉純有自己擇婿的權利,那為何不能是你?」
「呵,呵呵,六弟,你是前翰林苑承旨的嫡孫,又是探花郎。我是什麼人?我只是個出身還過得去的病秧子,借了點關係做了個沒品沒級的棋待詔,賜穿緋服對我來講只有諷刺。我開始同意父親的計劃,因孝義,也因心裡對你的嫉妒。但騎虎難下之後,我卻不願意騙你。」
「四哥。。。。。。」
「那晚禪房內的活,雖是故意說與你聽,然句句屬實。。。。。。」傅元鐸仿佛要把一肚子壓在心裡不見光的秘密全部倒出來。
傅元錚突然打斷道:「那晚阿叔說,說你的身體一一一」
「對,我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傅元鐸手在袖裡緊了緊,「算了,時過境遷,也回不去了。不過,你派出去的人,因為見不到你,把一個東西送到了我手裡。」
傅元鐸起身道:「跟我來。」
再次進到傅元鐸的房裡,傅元錚只覺得恍若隔世。傅元鐸拿出了一本老舊的冊子。冊子裡有幾頁被翻破了,上面記載了一個故事:有孝女為救燒不出飲定瓷器的窯工父親,以身殉窯,身死器成。
「來人姓程,說這是有人故意讓陸宛玉到的。至於是什麼人,他說,朝堂權謀,你比他更浦定。」
「他人呢?」傅元錚顫抖地翻閱著那個故事,咬牙問。
「他說,這是欠你的人qíng,今後使兩不相見吧。」傅元鐸也看過這個冊子,自然明白一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來,嘉純的母家才是最後的贏家。」
傅元錚聽,前生往事終於都明了。然而對於族叔和眼前人,他卻也根不起來。他們為了家國,利用他,算計他,讓他失了心愛之人,可是一個丟了命,一個丟了心,又何嘗好過?這一場博弈,沒有贏家。即使是嘉純母家那些自視高明的人,他們真的贏了嗎?他笑,北邊來的烏雲已經蓋頂,只是他們一葉障目,石,不到而已。
「我終於全明白了。好,我成全你們。」傅元錚定了主意。
又是一年上巳。
這一天,嘉純公主與駙馬出奔。今上震驚,命大索天下,未果。不久,北人大舉入侵,朝延倉皇應戰。嘉純母家一系,因投敵叛國之罪證被人在朝堂上一一列數,不容狡辦,全族悉數被珠。
三年後,在樊丘的城郊,一座新建的民房內,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正在與一隻母jī鬥爭。這個書生面白勝雪,唇色略淡,但眉眼問儘是人間歡喜。
屋內走出一年輕女子,雖是粗布荊較的打扮,舉手投足間卻優雅至扱。
「四郎,三年了,你還是如此láng狽。」她的聲音溫柔得可以滴出水來。
傅元鐸轉頭,衝著嘉純一笑,「明日是宛玉的祭日,六弟一定會來,我要親手給他燉一鍋jī湯。」
嘉純點頭道:「這幾年,他是太苦了。」
「我從不奢望他會原諒我,但我會一直感激他的成全。」傅元鐸神色暗。
嘉純走近他,拈著帕子替他擦了擦汗,柔聲道:「他想做的都已經做到了,至於那個子虛烏有的元尊,你還是勸他別再執著了。但願這次,他可以留下來。」
傅元鋒看著近在咫尺的妻子,伸手挽住了她的肩,點了點頭,「嗯。」
那一天到了很晩,傅元錚才孑然一身,沐著月色從遠處緩步而來。如今的他,竟病骨支離得比傅元鋒還要瘦弱。那一身皂色的袍子在他身上,飄飄dàngdàng的,完全沒了形。一頭漆黑的長髮糙糙束著,與那袍子倒是混成了一色。還有那一雙眼睛,有如無底深潭,冰涼沒有溫度,只有間或轉動時,才
讓人覚得他不是個書者。月下的他,膚色又極白,這黑白二色的衝撞,令人不敢直視。
傅元鐸給他開門,引他坐下來,又盛了一碗jī湯速給他,他接過去,卻只喝了半碗。
不好喝?」傅元鐸問。
傅元錚揺了揺頭,沒有答話。這些年來,他的噪子似乎越來越壞了,有傅元錚揺了揺頭,沒有答話。這些年來,他的嗓子似乎越來越壞了,有時候,他自己也習慣了做一個啞巴。
「也許,神通廣大的元尊真的只是一個傳說,否則你找了這麼多年,怎麼就是沒找到呢?」傅元鐸嘆息道,「別再找了,讓我們照顧你,好嗎?。」
傅元錚的眼珠子動了動,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響,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傅元鐸沒料到他能這麼輕易地答應,一時間高興得競忘了回應。
第二天一早,天剛剛亮,傅元錚就走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上。在那裡,他曾埋下了當年陸宛玉第一次送他的經瓶作為墳家,並留了一塊木刻的碑牌,上書:「愛妻傅氏宛玉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