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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7:13:49 作者: 匪我思存
素素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不想去。」
她自從病後,鬱鬱寡歡,從前雖然不愛熱鬧,如今話更是少了。維儀只覺得她xing子是越發沉靜,偶然抬起眼睛,視線也必然落在遠處。維儀本來是極活潑的人,但見了她的樣子,也撒不起嬌來,看她順手放在茶几上的書,於是說:「家裡讀書最勤的,除了父親,也就是三嫂了。書房裡那十來萬冊書,三嫂大約已經讀了不少了。」
素素說:「我不過打發時間,怎麼能和父親比。」
維儀看她的神色只是淡淡的,心裡也覺得不快活。和她講了一會兒話,下樓走到後面庭院裡,慕容夫人正立在池邊給錦鯉餵食。維儀看那碧水之中,五色斑斕的魚兒喁喁爭食,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對慕容夫人道:「我瞧是三哥的不對,既然和三嫂結婚,就應當一心一意。瞧他如今這絕qíng的樣子,弄得三嫂傷心。」
慕容夫人細細拈著魚食說:「你今天又來抱什麼不平?」維儀說:「我昨天瞧見那個葉小姐了,妖妖嬈嬈的像蜘蛛jīng,哪裡及得上三嫂美。就不明白三哥怎麼看上了她,還正經地讓她在外頭招搖過市。」
慕容夫人倒嘆了一聲,說:「你三哥是個傻子。」
維儀說:「可不是,我瞧他是鬼迷心竅。」
素素按家鄉風俗,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禮。回來時路過原先住的巷子附近,她看到熟悉的街道,想了一想對司機說:「你繞到三觀巷,我想看看原來的房子。」司機將車子開到巷口,停了車說:「少奶奶,我陪您進去吧。」素素向來不願意下面的人跟著自己,於是說:「不用,我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司機答應了一聲,站在車邊等她。
午後時分,巷子裡靜悄悄的,平常那些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也不知哪裡去了。天色yīn沉沉的,迎面chuī來風很冷,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早晨那樣好的天氣,一轉眼就變了。
遠遠望去,籬下的秋海棠開得正好,籬上的牽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輾轉,夾著一兩朵半凋的藍色花朵。院子裡拾掇得十分整齊,她想,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這房子她住了許多年,為著房東太太人極為和氣,房子雖然舊小,但到底在她心裡如同家一樣。
她站在風頭上,也沒有覺得冷。痴立了許久,只聽房門「咿呀」一聲,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大約才一歲光景,跌跌撞撞走出來。她的母親在後頭跟出來抱起她,嘴裡埋怨:「一眨眼不見。」抬頭見了她,好奇地打量。素素見她是尋常的少婦,一張圓圓的臉,倒是十分和氣,那身上的衣服雖然不光鮮,但向人一笑間,眉目間都是宜然恬淡。
她唇角牽起淒清的笑顏。少女憧憬時,也以為這樣恬淡就是一生了,嫁人,生子,老病,芸芸眾生一般的喜怒哀樂,到了如今,都成了惘然。
司機不放心,到底尋過來了。她回到車上,只望著車窗外的街市。那樣熱鬧的世俗,卻和她都隔著一層玻璃。車子已經快要出城了,遠遠看到岔口,黑色的柏油路面,便是通往官邸的專用公路。她對司機說:「麻煩你調頭,我想去見一位朋友。」
她到牧蘭家裡去,卻撲了個空。方太太客氣得不得了,說:「你是貴客,等閒不來,今天真是不湊巧。」她告辭出來,卻正巧遇上一部車子停在門口,那車牌她並沒有見過。牧蘭下車來見到她,倒是高興,「你怎麼來了?」牽住她的手,脫口就說:「你瘦了。」
素素勉qiáng笑一笑,說:「原先跳舞的時候,老是擔心體重,如今不跳了,倒瘦了。」一轉臉看到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張明殊。她猶未覺得什麼,那張明殊卻早已經怔在了那裡,如五雷轟頂一般,直直地瞧著她。牧蘭亦未留意,說:「站在這裡怪傻的,屋子裡亂七八糟的,我也不好意思請你進去坐,咱們還是出去喝茶吧。」
素素與她多日不見,牧蘭自然話多,叫了雨前邊喝邊聊。牧蘭說:「這裡的茶倒罷了,只是茶點好。你們瞧這千層蘇,做得多地道。」素素說:「這茶只是不像雨前,倒像是明前。」牧蘭哧地一笑,說:「你的舌頭倒有長進。」她這樣沒輕沒重地一說,素素反倒覺得是難得聽到的口氣,終於淺淺一笑。見對面的張明殊只是悶頭喝茶,於是問:「張先生如今還常常去看芭蕾嗎?」
牧蘭答:「他倒是常常去捧場的。」又講些團里的趣事,素素聽得悠然神往,「嗯,真想去瞧瞧大家。」牧蘭心qíng甚好,俏皮地一笑,說:「那是求之不得,不過,只怕又是大陣勢,又要叫導演緊張得要死。」素素答:「下回有空,我獨個去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這樣談了兩個鐘頭,素素惦記是中秋,晚上家裡有小小的家宴,縱然不舍,也得走了。回到家中已經是傍晚時分,因著下濛濛細雨,那些樹木濃黑的輪廓,都已經漸次模糊。屋子裡燈火通明,僕從往來。家宴並沒有外人,錦瑞夫婦帶著孩子們來,頓時熱鬧起來。慕容灃也難得閒適,逗外孫們玩耍。慕容清嶧最後一個回來。慕容夫人因是過節,怕慕容灃生氣,連忙說:「這就吃飯吧。」
幾個孩子吃起飯來也是熱鬧的,慕容夫人說:「小時候教他們食不語,他們個個倒肯聽,如今大了,反倒不成規矩了。」慕容灃說:「他們天xing就活潑,何必要弄得和大人一樣無趣。」慕容夫人說:「你向來是縱容他們,一見了他們,你就耳根軟。真是奇怪,錦瑞維儀倒罷了,尤其是老三,打小你就管得那樣嚴厲。真想不到如今對他們又這樣溺愛。」頂小的那個小男孩傑汝,脆生生地說:「外公最好,外公耳朵軟,我就最喜歡外公。」引得一家人全笑起來。素素本來亦是含笑,一轉臉忽見慕容清嶧正看著自己,那目光令唇邊的一縷笑容無聲地凝固,唇角漸漸下彎,彎成無奈的弧度。
十七
他吃過飯照例又走了。慕容夫人怕素素心裡難過,特意叫她去說話:「素素,你別往心裡去,他在外面有他的難處,難得你這樣體諒他。」素素輕聲應了聲「是」。慕容夫人牽著她的手,溫和地說:「老三隻是嘴硬,其實他心裡最看重你----你別理他的胡鬧,回頭我罵他就是了。我看你心裡有事,只是不肯說出來,難道是怪他?」素素輕輕搖頭,說:「我沒有怪他。」
慕容夫人道:「他近來心裡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味讓著他,夫妻之間有什麼不能說出來的?我看你和老三談談才好。我這做母親的,話也只能說到這一步,你們兩個孩子老這樣僵著,最叫我難過。」
素素低著頭,輕輕道:「都是我不好,讓母親cao心了。」
慕容夫人嘆了一聲,拍拍她的手,「好孩子,聽母親一句,跟他談一談,夫妻哪裡會有隔夜仇,什麼事qíng說開了就好了。」
素素心中有事,神色不免怔忡。牧蘭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將她嚇了一跳。牧蘭微笑問:「想什麼呢?這樣出神。」素素打起jīng神說:「沒有想什麼。你今天叫我出來,說是有事qíng對我說?」牧蘭臉上卻微微一紅,說道:「素素,有件事qíng,你不要怪我吧。」素素心裡奇怪,問:「到底是什麼事qíng?」牧蘭說:「我知道他----原來是喜歡你的。」
素素剎那間有些失神,想起那三隻風車來,不過一秒鐘,便是苦楚的隱痛。他對她這樣好,可是自己心裡早已容不下----那個人那樣霸道,長年如夢般無盡地折磨苦恨,心裡竟然是他,是那樣霸道地奪去她一切的他。生死相許令她終了奢望,可是到底錯了,她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過換得他棄若敝屣。
牧蘭見她神色恍惚,勉qiáng笑了一笑,說:「咱們上綢緞莊看衣料去吧。」
她們從綢緞莊裡出來,素素無意中看到街邊停在那裡的一部車子,卻叫她怔了一怔。車上的侍從官見她望著,知道她已經看到了,只得硬著頭皮下車來,「少奶奶。」她心裡雖然覺得奇怪,倒也沒有多想。侍從官到底心虛,連忙說:「三公子在雙橋,我們出來有別的事qíng。」
他這樣一說,素素反而漸漸明白,點點頭「嗯」了一聲,和牧蘭作別上車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嶧卻難得回家來吃飯。慕容夫人陪慕容灃去參加公宴了,就維儀在家裡。偌大的餐廳,三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維儀極力找話來講,問:「三哥,你近來忙什麼呢?」慕容清嶧說:「還不是公事。」望了素素一眼,見她依舊是平日的神色,心裡卻是莫名地氣苦與煩躁,手裡一雙錯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幾yù要扔下去。她這樣不在意他,連問一句都不肯,連稍假辭色都不肯。
素素吃過晚飯就去書房裡看書,一卷宋詞,只是零亂的句子:「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雙花雙葉又雙枝……不忍更尋思,千金買賦,哪得回顧?」早就失去了勇氣,今日的撞見不過是最後不得不直面的現實。眼裡的淚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輕微的灰塵。她憑什麼可以去質問他?早知他對她不過是惑於美色,從起初的qiáng取豪奪便知。
捱到半夜時分才回房間去。房間裡只開了一盞睡燈,幽暗的光線,她輕輕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身坐起,她才知道他原來是醒著的。見chuáng頭燈柜上放著一盞茶,伸手端起,早已經涼透了,遲疑著又放下,終究囁嚅出一句話來,「我……我拿去換杯熱的來。」
他的聲音里有幾分僵硬,「不用了。」
她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仿佛像一隻蝸牛,希望可以蜷縮回自己的殼裡去,可是,她連像蝸牛一樣脆弱的殼也沒有。
他盯著她看,突然問:「你為什麼不問?」
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問什麼?」他要她問什麼?問他為何夜不歸宿?問他每日與何人共度chūn宵?親友的閒言碎語裡,有意無意令她聽聞到的名字?她早已連淚都gān涸,他還要她問什麼?!窗外是沙沙的風雨之聲,滿城風雨近重陽,連天公都不肯作美。
燈下她的剪影,削瘦單薄得令人心裡泛起痛楚。幾乎是夢魘一樣,他伸出手去,她卻本能地微微往後一縮。他心裡的痛楚瞬時如烈火烹油一般,「轟」一聲瀰漫四濺,摧枯拉朽燃起最後的殘存恨意。
他冷笑了一聲,「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將孩子找回來。」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心裡最不可觸及的傷疤,猝然叫他揭開了痂,血淋淋牽起五臟六腑的痛不可抑,不容她喘息。他眼裡幽暗的神氣已咄然bī至面前,「我現在就告訴你,孩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