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2023-09-24 06:38:50 作者: 堯堯
    「祁南,對不起。老年全靠回憶度日,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別這麼說,我了解的。家父是退伍軍人,自小便離鄉背井飄洋過海,他時常發呆,一發呆便是個把鐘頭。我們都知道他是陷在他心裡的洞出不來,那是一個被過去的潮汐侵蝕而成的凹洞,浪濤帶來回憶的海水填滿了它,但也將它侵蝕得更大、更深。」

    王其興因祁南的這段話而再度出神。

    被過去的潮汐日夜侵蝕而成的洞?

    難怪他總覺得內心空虛,原來他心裡也有個洞。

    難怪他總在期待,期待已逝的過往如海水般填滿它。

    也難怪他的期待總是落空,冀望流動的海水填滿堅實的凹洞無非是痴人說夢。

    他如獲知己般的對他說:

    「說得好,年輕人。有沒有興趣看看我心裡的洞?」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本相簿遞給祁南,泛黃的相片和老舊的樣式說明了這是很久以前的留影。

    「這是我的妻子和女兒。」

    影中人是一對母女,年輕的母親和剛學會走路的女兒,時間是夏日黃昏,草地上的陰影斜斜長長:地點則是南台灣的庭院,有著繽紛的薔薇當背景。「相片是我拍的,好幸福對不?」

    繼續往後翻,景物由室外轉為室內。桌上有個蛋糕,蛋糕上插著兩根已被吹熄的蠟燭,小女孩對著鏡頭開心的拍手,母親則在一旁微笑,微笑中似乎有些歡樂以外的東西。照片太舊了,看不清楚。

    「這是我女兒滿兩歲的生日。」

    祁南仔細辨識相片上的日期,1979.01.08

    今天是王董女兒的生日?這麼巧,她和薇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薇安會是王董的女兒嗎?不可能。王董姓王,而她姓洪。只是湊巧吧!

    「王董,您的夫人和女兒……」既是他心裡的洞,只怕人已不在。

    「過完女兒兩歲生日的隔天,她母親便帶著她離開,從此音訊全無。」

    只有王其興自己知道此刻他耗掉多少自制力,才沒讓自己聲音破碎、老淚縱橫;甚至於他還能夠控制手部的顫抖,再取出一張放大的個人照遞給祁南。

    一向不與外人談論私事的他,今天竟輕易讓心門敞開。是女兒的生日,抑或這個年輕人方才的一席話引起了他的感懷?

    「我的妻子,我相信她是愛我的,但尊嚴與固執卻讓她選擇離開我。」

    照片中的女子,絕對無法用溫柔婉約來形容,她不是那種傳統類型。美麗、自信的臉龐輪廓分明,海洋般深邃的眼神堅毅而有個性;有點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會是誰呢?

    王其興因緬懷而不思言語,祁南因思索而無暇言語,於是沉默再度籠罩。

    仿佛過了一千年那麼久,王其興終於開口:

    「祁南,謝謝你為我上了一課。我早該知道回憶補不了洞,只是我一直不願意面對殘酷的事實。」

    「王董,您可知台灣和大陸曾是相連的?既然相連的陸地都可以分開,沒道理凹洞不會因為大自然的變化而被填平。您千萬別喪志。」

    「好,我絕不喪志,我會等待洞被填平的那一天。」誰說海不會枯、石不會爛?天地間的變化無人能測,他絕不能放棄。

    王其興接受祁南的鼓勵,精神振奮不少。

    「祁南,真是不好意思,讓你聽我這個老頭子發牢騷。我知道你急著趕回台北,那麼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真的很高興認識你,不只是因為生意上的合作,更是因為與你談話。」王其興站定,對他伸出雙手,誠摯的說:「隨時歡迎你來,年輕人!」

    「王董,謝謝您。當您的洞填平時一定要讓我知道,也希望您讓我有機會為您安排台北的感性之旅。」

    「再見了!」在雙手互握中,兩人道別。

    初次見面,分別時卻有如舊識般不舍,只因為那一番交淺言深。

    走進王家庭院,王其興深吸一口薔薇的馨香,再緩緩地呼出,和著胸中的無奈。

    他數一數,二十三畦薔薇。

    她已離開了二十三年。

    每過一年,他便親手種植一畦薔薇。剛開始只是為了博取她重返家園時的嫣然一笑,因為薔薇是她的最愛;爾後年復一年,種植薔薇竟成了他空虛心靈的寄託。

    漫長的歲月,氣要消也早消了。或許她決定放棄有壓力的婚姻,或許她身邊已有更好的人;也或許……王其興不願多想。

    等待,就像他每天賴以行動的拐杖,雖礙眼,但不可或缺。至少等待代表著希望,倘若沒了希望,他的人生還有什麼?

    王其興坐在院子裡的搖椅上,沉重的眼皮緩緩閉上。

    恍惚中……

    「爸爸!爸爸抱抱!」他伸出雙手蹲在地上,迎接粉嫩似粉蝶兒的小寶貝投進他的懷抱。她步履不穩地跑向他,卻不小心跌跤。小寶貝仆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王其興驚醒,發覺自己一身冷汗。

    一年前他中風,在昏迷當中,就是這童稚的呼叫聲,硬是將他自無底深淵中拉拔回來。

    他的小寶貝今年二十五歲了吧?當年她帶著女兒離開的時候,她才剛學會叫爸爸,紅撲撲的小臉蛋像極了她的母親。

    他再度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執起拐杖,他挺直腰杆站了起來。由於他積極復健,除了右腳稍有不便以及偶發的疼痛之外,中風並未留下太大後遺症。

    他希望他們一家團圓時,他看起來仍是體面的。

    表弟來了。他要他下了班到家裡來一趟,在公司里他從不講私事。

    然而他今天卻破了例。也不知怎麼回事,他竟放任自己在辦公室里追憶過往,並且對著個初識的年輕小伙子吐露心聲。莫非他變成老番癲了?

    只是他一點也不後悔。鬱積心情的宣洩讓他凝結了新的力量,「填洞」理論更使他重燃希望。

    不等何獻文走近,他迫不及待的問:

    「獻文,有消息嗎?」

    「並沒有。都二十幾年了,恐怕很難。」何獻文望向一旁的石雕,眼神不定。

    「她們不可能從地球上消失。你不是也派人在其它國家找嗎?」王其興眼神炯炯地盯著表弟,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蛛絲馬跡。

    「是啊,您也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們費盡心思在世界各地找人。」何獻文說:「依我看,要不是表嫂根本不想讓您找到,就是她已經不在世上了。表哥,我勸您放棄吧!」

    「不可能!就算她死了,我也要看到墓碑!」

    「表哥……」

    「不要說了,換一批能幹一點的人繼續找,不要光花錢不辦事!」

    「是。」

    「你回去吧。」

    何獻文離開時,王其興沒有忽略他臉上一閃而逝的複雜表情。

    他能夠了解表弟的心情。

    何家在盤石滲透得愈來愈深,地位愈來愈穩,一旦沒有子嗣的他失去工作能力,他們便可立即取而代之成為盤石的新主。在這種情況下,誰會那麼認真的替他找人?女兒也擁有法定繼承權,何況女兒會嫁人,女婿也等同於兒子。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