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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5:22:45 作者: 芥末君
這樣折騰過數次後,季琛便學會了自己給自己塗藥膏。他仍是痛,卻不出聲,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嘴裡咬著枕頭邊,一邊痛得哭噎一邊弓著身子給自己塗藥。
季琛從劉家回來開始便十分害怕,時常做噩夢,陳學碧又因為他的凍傷不能陪他睡,心焦之下乾脆換了工作,帶著季琛搬回了她老家。季琛剛出院時連路都走不了,錯過了春季學期的轉學,只好休學了一年,專心養病。
陳學碧倉促找到的新工作是嚴格的朝九晚五,她又時刻掛心著季琛,脾氣逐漸變差了。兼之凍傷的治療是個漫長的過程,次年冬天,季琛變得格外畏寒,稍有不慎凍傷就要復發,麻煩得很。重重壓力之下,陳學碧時常無緣無故地哭出聲來,邊摔杯子邊罵,一罵季琛早亡的父親,二罵劉雲聲造孽的父母,三罵無能的她自己。
她對季琛是很好的,怕傷著季琛,每回哭罵都先把他反鎖在房間裡。她在客廳哭,季琛便坐在房門後頭跟著劇烈地抽噎,也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害怕。
季琛知道陳學碧盼他快點康復,便一個冬天都窩在家裡,足不出戶,連帶著也不怎麼說話。偶爾幾次陳學碧說帶他出去玩,季琛瞧瞧凍傷痊癒後還未褪乾淨的大大小小的疤,黯然拒絕了。
陳學碧沒有精力在乎那麼多,見他的凍傷沒有復發,便十分欣慰,漸漸不再提讓季琛出門的事了。
次年的春季學期,季琛終於去上學了。
季琛休學一年,原本應該上三年級,陳學碧覺得留級不好,又覺得小學課程不難,便將他安排在四年級。好在季琛基礎不錯,跟得吃力,卻沒有掉隊。一切都邁上正軌,陳學碧終於安心下來,卻意外發現原本開朗懂事的季琛變得沉默起來。
班主任來家訪過一次,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季琛成績雖好,就是不跟小朋友們玩。陳學碧聞言便想到了劉雲聲,當著季琛面恨恨回應道說內向點也是好事。班主任明顯不同意這個觀點,卻也無能為力。
離開的時候,班主任又勸了幾句。具體說了什麼季琛也不記得了,似乎有一句是講他沒了父親,母親肯定要更辛苦些之類的。陳學碧當場就翻臉了。等班主任離開之後,陳學碧又把季琛鎖起來,歇斯底里地發泄了一通。
季琛次日便在學校失蹤了。
老師們最後在教學樓頂樓的柵欄上找到了他。他坐在欄杆頂上,微微低著頭,一雙腿在半空中漫無目的地晃蕩。這個場面嚇得追上來的老師們重話都不敢說一句,一邊好聲好氣地勸著,一邊報了警。
季琛是自己下來的,卻還是被班主任抖著聲拉去看了心理諮詢。那位諮詢師講了些「過去的終將過去」之類的老生常談,到底還是很負責地推薦季琛去精神科查一查。
陳學碧拒絕了。
她把整個學校從班主任到校長再到諮詢師都臭罵了一遍,決不相信她那麼優秀的琛琛會有精神病。她托人辦了轉學,讓季琛換了個學校,可畢竟這個縣級市不大,自殺又是個大事兒,新學校的老師都知道季琛的情況,久而久之學生也都知道了。
季琛理所當然被孤立了。
陳學碧幾次三番被叫到學校,每次去過之後都會砸杯子哭泣。季琛看在眼裡,噩夢更加頻繁,而且漸漸在醒來之後仍然停留在恐懼里。他想要實現陳學碧的期望,嘗試著在學校里表現開朗的性格。
可孤立並不是那麼容易打破的。
季琛開始感到疲憊。
內向和呆滯是全然不同的。季琛的新班主任一直對他提心弔膽的,很快注意到了情況。她家訪幾次都未能讓陳學碧改主意,乾脆自己帶著季琛去了一趟醫院。陳學碧聞訊趕過來的時候,只看到那張白紙黑字的診療單。
季琛記得那天,陳學碧跪在地上,抱著他歇斯底里地哭。被撕成碎末的診療單像六月飛雪一樣落下來,有些沾到季琛的肩膀上,又被風吹走了。
陳學碧最後也沒接受季琛的抑鬱症。
季琛有時候覺得她是在自欺欺人,因為她定期支付醫藥費,言談也收斂了很多,再沒有在季琛面前崩潰過。她對季琛一如既往地溫柔,卻始終不肯陪季琛去醫院,也不再在冬天季琛住院時陪床。
每個周三下午,季琛都會請假去醫院複診和領藥。學校去醫院是一條東西向的馬路,他走在路沿,落日隨著他的腳步沉在路盡頭。
那時候季琛就意識到了。他不需要、也不該期盼任何人的援助。
他只能依靠他自己。
季琛一直盯著自己的手掌。他講得很平靜,也沒有側頭去看裴鯉的反應,直到被裴鯉摟進懷裡。
裴鯉的大衣是絨面的,扎得他有點難受。季琛沒有掙扎。他的臉埋在裴鯉懷裡,聲音變得悶悶的:「謝謝你照顧我,裴鯉。前陣子是我的錯。我太軟弱,捨不得走。其實我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裴鯉按著他的肩膀不肯放手。
季琛便說:「裴鯉,你在同情我嗎?」
裴鯉抱得更緊了。季琛呼吸不暢,拿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才被放開。
見裴鯉想要說話,季琛便抬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他看著裴鯉,認真道:「我說這些的意思你應該懂。」
季琛的目光太平靜,裴鯉含在舌尖的承諾都講不出口了。他平復了一下心情,幾度張口欲言,最後挑了個保守的說法:「我懂……但你的前提都不對,不是你需要我,是我想要照顧你。你一定要跟我一筆一筆地算麼?那就從大學算起----」
季琛沉默了片刻,目光都溫柔起來。他輕聲道:「那不一樣的。我喜歡你啊,光看著你也開心。」
裴鯉的耳根子立刻燒了起來,一時間連倉促組織好的反駁言語都給忘了,只是翻來覆去地想一個究極謎題。
為什么小琛這麼會講情話?
26
裴家住在北海郊區,裴鯉大學前兩年還經常周末回家,後兩年就不怎麼回了。在飛訊這兩年,裴鯉更是忙得一周休半天,徹底沒時間回。作為補償,整個春節他都陪在裴家二老身邊,怎麼約都絕不出門。
飛訊的春節假名義上是從除夕下午開始放,其實大部分人都把年假給用上,直接請掉了上午的班。徐哲隔著玻璃瞧了眼辦公室人心渙散的樣子,敲著裴鯉的桌子道:「早跟你說直接放掉除夕整天吧,只放一個下午算什麼事兒。」
裴鯉心不在焉地看git列表:「放整天,昨天就沒人好好上班了。」
徐哲本來也不是想說這個,果斷拐了個彎直入正題:「彤旗跟我初四自駕去長白山,你來不來?」
裴鯉頭也不抬地揮揮手:「我要陪我爸媽。」
徐哲嘆了口氣:「年年如此,大孝子啊。」
裴鯉摸了摸鼻子,沒說話。他對自己的定位從來跟孝子扯不上邊。
徐哲不泄不餒:「我們邀請了鄭雪哦!」
裴鯉毫無興趣地哦了一聲。飛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有鄭雪這一個女生,他知道徐哲瞄上她已經很久了,還知道徐哲把他和陳彤旗都當情敵。
----其實他是完全無辜的。
徐哲再接再厲:「那要是我們邀上了小琛呢?」
裴鯉眉間一動。
徐哲眼見有戲,趁熱打鐵地趕在裴鯉反駁之前掏出手機,邊打電話邊做口型:「就這麼定了啊。」
然而電話沒通----準確來說,是響了半聲鈴,然後移動提醒已停機。
徐哲鬱悶道:「號碼是你給我的。」
裴鯉也是詫異,想起來季琛去深圳那次,不由得心焦起來,按了免提,用自己手機撥了季琛的電話。
嘟嘟聲正常地響了起來。
裴鯉原先只是擔心,現下電話當真要接通了不知怎地就有些慌亂,見徐哲眼巴巴地看著,乾脆把手機遞給了他。
徐哲莫名其妙地接過來,剛想問他幹嘛,季琛就接起了電話:「裴鯉?」
「咳,我是徐哲,」徐哲笑嘻嘻道,「剛打你電話打不通,換了裴鯉的手機打。」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季琛說:「我的錯,新手機上沒有存你們的號碼,陌生電話都設成了拒接。」
裴鯉心頭一跳。醫院也打不通季琛的電話,這樣看簡直像是季琛只跟他聯絡一樣。他有些憂慮,又鬼使神差地感到一點獨占的喜悅。
「啊沒事沒事,」徐哲打了個哈哈,殷勤道,「小琛啊,是這樣,彤旗裴鯉和我打算初四去長白山自駕游,你也來唄?」
一段更長的沉默。
裴鯉的耳朵豎了起來。
「裴鯉確定去了嗎?」
徐哲沖裴鯉得意地一揚眉毛,對季琛道:「當然,我們都說好了。你也曉得春節把他拉出家門有多難,好不容易約這麼一次,給個面子唄?」
裴鯉瞪了他一眼,心砰砰跳著,專注地聽季琛的回答。
「不好意思----」
裴鯉呼吸一滯。
徐哲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怎麼?」
季琛的聲音里明顯含著歉意:「實在不好意思,長白山太冷了,我畏寒。」
徐哲也有些掃興。他一時掂不清這是不是託詞,又跟季琛打了兩回合的太極,卻實在勸不動,抬眼看裴鯉問他要不要說幾句的時候,卻見他居然在收拾東西了。
----明明才十點半。
電話那頭季琛已經在告別了,徐哲稀里糊塗地應了一聲就被掛了電話。裴鯉伸手接過了手機,拎著電腦包就走了,徐哲誒誒了幾聲,裴鯉根本沒理會。
他悲憤地撥通了陳彤旗的電話:「裴鯉翹班!」
陳彤旗哦了一聲,微笑道:「我也翹班了。你加油。」
……
裴鯉將車開到季琛樓下,在直接上樓和打個電話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選擇了後者。
季琛接得很快:「徐哲?」
「……裴鯉。」
「啊。」季琛短促地應了一聲,沒什麼情緒。
裴鯉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打這通電話,沒話找話道:「你還好吧?」
「……還好?」
裴鯉聽出了季琛的疑惑,可惜他比季琛更疑惑。他想起剛剛徐哲那通電話,隨便找了個話題:「你說你怕冷,是那時候的凍傷----」
「早就好了,沒復發過的。」季琛平靜道。他頓了頓,語調裡帶上了笑意:「你見過啊。我身上有疤嗎?」
裴鯉想了想,好像確實沒有。他只記得季琛後背蝴蝶骨中間有一塊印子,他一直以為是胎記,再往下----裴鯉不知怎麼就臉紅了。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經道:「你不想去長白山啊?」
「也不是不想去,」季琛的停頓有點久,久到裴鯉懷疑耳機壞了。然後他聽到季琛問:「你覺得我應該跟誰住?」
「當然是跟我----」裴鯉話說到一半就懂了。他很尷尬。
季琛體貼地沒有深究。他另起了個話頭:「你怎麼想起春節出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