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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5:22:45 作者: 芥末君
    他想起裴鯉堅決反對他回深圳的事情,不由得一哂,覺得世事真是反覆無常,在最不經意的時候才一語成讖。

    季琛到底還是沒有走。

    面試的律所過了一周也沒有回函,季琛便不等了,繼續往別處遞簡歷。每一天都是相似的,開始於改簡歷,結束於收拒信,季琛逐漸學會苦中作樂。

    這與他的高中生涯是相似的,藥物治療用最暴力的方式將他從深淵中拯救出來,帶來一大堆的副作用和最珍貴的希望。季琛甚至有心情安排閒暇時光。裴鯉的還款扣掉房租和醫藥費後所剩無幾,季琛琢磨著,還是節衣縮食地省出一筆買了新的網球拍,閒來無事就去蹭街對面的大學網球場。

    臂力和運動反應的限制讓季琛的網球水平一落千里,好在大學裡也不乏初學者,一來二去的,倒也認識了一位球友。

    鄒雲性格開朗,見季琛同樣落單便時常湊過來一起排場地。季琛仍然不太能接受陌生人的靠近,好在球場上沒有交談的壓力,他也能成功堅持下來。可惜寒假將至,學生都要回家了,鄒雲便向季琛約好了下個學期再一起打球。

    假期前的最後一場球打得酣暢淋漓,結束之後鄒雲還湊趣地邀請季琛一起吃飯,季琛猶豫了一下,還是找了個藉口推掉了。他能看出來鄒雲掃興了,心下十分愧疚,卻不敢硬撐著應約,只得匆匆告辭。

    回到公寓樓下的時候季琛還有些難過。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他悶頭踩著齊到小腿肚的雪,網球包在背後空蕩地晃悠著,在羽絨服上摩挲出沙沙的響聲。行道樹的枝條被雪壓斷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季琛受驚地一抬頭,便看到了站在單元門口的裴鯉。

    也不知裴鯉在那兒站了多久,大衣都是雪化的水痕。他原本是握著手機兀自出神,看見季琛來了,整個人忽然有了生氣,笑著向他迎來。

    季琛根本沒想到裴鯉會出現。他怔怔地停下腳步,裴鯉走得近了,便下意識退了一步。

    裴鯉立刻被凍在了原地。他尷尬地解釋道:「我來接你----該去複診了。」

    季琛仍在狀況外。他看著裴鯉,一時遙遠得像是一輩子沒有見過了,一時又想起自己才剛剛搬走兩周而已。他很少與裴鯉分開,分開時也很少想起裴鯉,但每每想起時都會做出些瘋狂的舉動,比如不遠千里飛回北海,赴一場一錯再錯的劫。

    季琛心不在焉道:「還有三天的。」

    裴鯉說:「醫院打電話通知改時間了。」

    季琛這才想起來上次複診醫生的囑咐。因為過年,檢查有可能要重新排時間。

    裴鯉微微擰起眉頭:「你留在醫院的號碼是我家座機。我跟醫生報了你的手機號----他沒聯絡你?」

    季琛下意識去掏手機,然後反應過來到自己的通訊錄白名單里只有裴鯉一個人。他推脫道:「應該是我錯過了。」

    頓了頓,季琛微笑:「謝謝你。」

    裴鯉也放鬆下來。他笑道:「還好我來了一趟。」

    季琛忍了忍,還是埋怨道:「你可以打電話。」約個時間也免得裴鯉撲個空還淋一身雪。季琛盯著他肩頭的水痕,有點心疼。

    裴鯉沒做聲。他僵硬地繃緊了肩背,臉上神情十分複雜。

    突如其來的沉默讓季琛發現了話語裡的歧義。他猶豫了一下,小心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應該解釋更多,遲鈍的頭腦卻組織不出合適的語言。裴鯉會再來見他這件事已經超出了季琛的預期,仔細一想,卻又不覺得突兀。他望著裴鯉,一時再想不到別的解釋,只將目光停留在他肩膀上。

    複診約在三點半,除去車程還余出一個小時,季琛遲疑道:「你……要不要上去坐一會兒?」說完便有些後悔。裴鯉念著情分認不清距離,他這又是圖什麼呢。

    但裴鯉已經答應了。

    季琛租的房子在四樓,沒有裝電梯。季琛走得慢,裴鯉很快就越過他了。季琛也不著急,一階一階地走上去,看見裴鯉蹲在四樓樓梯口等他。

    他開鎖進門,網球包支楞在肩膀上,啪地拍響了門框。裴鯉跟在他身後,替他把網球包擺正,不知在想些什麼,衝口而出就抱怨道:「打球也不叫我。」

    季琛答非所問:「大衣給我。」

    他給裴鯉倒了杯熱水,接過大衣,掛在暖氣旁的衣撐上。鉤子上原本掛了個帽子,季琛想了想,取下來敲開了主臥的門。

    室友從門裡探出頭來,接過帽子,又往外瞧了一眼:「你朋友?」

    季琛含糊過去:「我們半個小時就走。」

    室友便又縮回房間裡。

    裴鯉支楞著耳朵坐在沙發上把對話聽了個大概,見季琛沒有回應室友那句「朋友」,心裡鬱悶得緊。他問道:「你們合租?」

    季琛倚在沙發背上專心瞧著裴鯉的後腦勺。他隨口應了一聲。

    裴鯉沒得到想要的答案,轉過頭來追問道:「幾個人?做什麼的?」

    季琛盯著他,一時失神,沒有答話。

    裴鯉愈發氣不平,煩悶道:「小琛!」

    季琛一凜,終於回過神來。他沉默了片刻,反問道:「你為什麼問呢?」

    裴鯉的氣勢便短了半截。他訥訥道:「我們畢竟是朋友----」

    「我們不是朋友,」季琛低聲道,「我做不到。」

    他瞧著裴鯉面上明顯的受傷神情,心疼得緊,嘴裡的話卻完全停不下來:「朋友不是這樣的。朋友不會想碰你,想吻你----我親過你,偷偷的。」

    裴鯉的臉刷地就紅了。

    季琛見到裴鯉震驚與羞惱的神色,有種自揭瘡疤的羞恥感,又摻著些隱晦的快意。他自暴自棄道:「我喜歡你,想親近你。我是同性----」

    一個「戀」字還沒出口,嘴就被裴鯉捂住了。

    季琛張大眼看他,裴鯉卻一臉恨鐵不成鋼。他鬆開手,穿上大衣就往大門走,季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裴鯉走出了門也沒見季琛跟上來,鬱悶地回身抓著季琛的胳臂往門外拉。

    直到坐進了裴鯉的車裡,裴鯉才放開握著季琛胳臂的手。發動機啟動了,車廂內便暖和起來。季琛見他一時不打算開車,正想說點什麼,就見裴鯉轉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傻!」

    「?」

    「你室友還在呢,亂說什麼----」裴鯉咳嗽一聲,耳朵尖都紅了起來,「你還住不住了!」

    季琛根本沒想到裴鯉的重點竟在這上面。他尷尬答道:「這裡隔音不錯。」不然次臥的室友帶女友回來的時候就不會一點動靜沒有了。

    裴鯉啞然,半晌,悶聲道:「那也不能隨便說。萬一他沒關門呢?」

    季琛想說他親眼瞧見室友關門的,又覺得裴鯉在乎的並不是這個,只好應道:「我會小心的。」

    這話也太像推脫了,裴鯉明顯不滿意。他嘆氣道:「你聽我說,小琛,很多人都不能接受----」

    季琛忽然問:「你呢?」

    裴鯉就沒法接話了。

    他一腳油門踩下去,風馳電掣地往醫院開。

    本帖最後由 芥末君 於 2016-1-2 20:32 編輯25

    季琛的檢查結果沒有問題,醫生讓他預約了年後的檢查,表示下次複診不出意外就可以考慮結束定期複診了。季琛清楚自己的狀況,聞言只是肯定了判斷,心下欣喜,裴鯉卻是明顯鬆了口氣。

    季琛看著裴鯉,感到好笑之餘,又有點心酸。

    臨近新年,長期病人都急著來領藥回家過節,配藥處排起了長龍,裴鯉乾脆把季琛趕回了車裡。

    季琛走開幾步之後回頭,便看見裴鯉站在隊伍里左手插袋,右手展開藥方仔細地看。他的眉峰微微皺著,側臉好看得驚心動魄。

    許是注意到季琛的目光,裴鯉忽然向這邊抬起頭。他準確地捉住季琛的視線,朝著季琛粲然一笑,又揮了揮手。季琛懂得他意思,便回以微笑,轉身向外走去。

    門診台階上鋪了防滑的地毯,未化的新雪積在毯上,被季琛一步步地踩出聲響。年底天黑得早,才四點多,天際已經陰沉下來。雲低低地壓在樓宇之上,似墜非墜的,總叫人提心弔膽。季琛走在這深雲下,忽然想起了年少的他自己。

    他都記不起更小的他是什麼樣了,好似他的人生就開始在那個冰冷的冬日,此後便戴著罪,不得不竭力地償還。他甚至還尋求過宗教的庇護,可惜不夠篤誠,經歷與邏輯讓他無法用替代品唬弄他的心。

    他需要一個救世主。多次慰藉與失望的循環之後他逐漸發現,救世主只能是他自己。

    就連裴鯉也無法代勞。

    雪總也不停。

    裴鯉拎著塑膠袋過來的時候,眉梢都是融化的雪水。他接過季琛遞來的紙巾胡亂地擦了一把,又把塑膠袋擦乾了。

    塑膠袋裡是三周的藥,大大小小的藥盒藥瓶摞起來,像一座不怎麼可靠的小山。裴鯉照著醫囑估算著,將它們分成了一天天的分裝。季琛就在旁邊沉默地看著。雪落在車前蓋上,不一會兒就化了。

    裴鯉終於分完了。他檢查了一遍,最後連著袋子一起遞給了季琛。

    接下來就該送季琛回去了。

    季琛沒說話,裴鯉便也不好開口。他徑直朝著市區開過去,不一會兒就繞過了季琛住的小區。

    「請你吃飯。」裴鯉在季琛來得及開口反對之前說。

    而季琛沒有反駁。

    裴鯉把車停在他家樓下的水煮魚館子門口。

    他知道這又是上趕著不討好的舉動,側眼瞧了瞧季琛,見他面上平靜看不出端倪,心裡便有些窩火,又有些無端的難過。他將車子擺進停車位,剛要起身,卻被季琛按住了手背。

    季琛沒有看他,只是將左手放在他握在方向盤的右手手背上。季琛的皮膚很白,又瘦,便顯得指節纖長。裴鯉瞧著那隻手,一時移不開眼。

    然後他聽見季琛說:「裴鯉,我不需要你照顧的。」

    季琛握緊了裴鯉的手,又緩緩鬆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低聲說:「我很早就生病了。小時候還休學過一年。」

    季琛在劉雲聲家受的的凍傷並不難治,只是痛。治療的時候還好些,會有護士餵止痛藥。治療結束之後,醫生雖然也開了藥,陳學碧卻因為怕損害他的智力,不讓他吃。

    於是季琛只能忍著,時刻覺得骨子裡有蟲蟻在爬,疼得不止一次想過去死。

    季琛渾身上下都是凍傷,手腳尤為嚴重,長期感覺過敏,連蹭在床單上都覺得痛。他太疼了,眼淚都要流干,陳學碧也不能去抱,只能怔怔地在病床邊替他哭。

    陳學碧時常安慰季琛,出院了就好了,會治好的。然而出院的時候,季琛還是疼得衣服都穿不了。陳學碧心軟,光是不讓季琛吃止痛藥就費盡了僅有的狠心,眼瞧著季琛再受折磨,塗藥的手抖得不停,眼淚全都融在藥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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