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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5:22:45 作者: 芥末君
而季琛居然也沒有感到很受傷。
半個小時後季琛的體力已經支撐不住。他的回球力度明顯下降,但還是依依不捨地不想停,反而是裴鯉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他把拍子一扔,坐倒在地上,沖季琛勾了勾手指。季琛剛回完一個網前球,這時候便配合地繞過球網,站到裴鯉身邊。
「來。」
裴鯉忽然一笑,使了個巧勁兒,把季琛拽倒在自己身上。季琛猝不及防地驚呼了一聲。
他們都是一身的汗,裴鯉掌心是濕的,溫暖而黏膩。季琛在裴鯉胸前伏了一會兒,避開裴鯉的右肩,用手肘撐起身體,仔細地打量著他。
季琛有很久沒有這麼接近裴鯉了,儘管他們同居一室。裴鯉呆在家的時間不短,但季琛總是避開他,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糾結著是靠近還是遠離。他害怕裴鯉被自己影響,就連吃飯的時候也不肯與裴鯉對視。
現在裴鯉看起來有點累,眉梢眼角卻都是飛揚的笑意。他閉眼小憩著,舒展開的眉心卻依然有川字的紋路,顴骨稜角分明,像是瘦了一點,又不能明顯地看出來。
「你沒睡好。」季琛低聲道,目光停留在裴鯉的睫毛上。裴鯉笑了笑,放鬆道:「上周加班了。」
季琛這才想起,除了對付他這個麻煩之外,裴鯉還有一份需要投入全部精力的工作。
他是與裴鯉一路走過來的,知道經營飛訊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而裴鯉從來不說。
他就是不說。
17
季琛開始糾正錯誤。他得離開。
他不打算簡單地不告而別。那是對裴鯉的傷害與侮辱。他需要一個合理的藉口,說服裴鯉,也說服自己。
他的第四次複診約在了新年前一天。
上一次複診正巧趕上年底修羅期,飛訊旗下三款軟體都在為聖誕-新年活動的企劃忙活。裴鯉除了是管理之外還承擔了部分核心架構,前一天直接加班到次日早晨,從家裡接來季琛就往醫院趕。
好在現在新企劃已經上線,客服忙成狗,反而裴鯉閒了下來,只需要操心三天後企劃下線會不會出BUG。
自敘的時候裴鯉照常留在外面,季琛做完了常規表格測試,無意識地扣著測試表的紙邊。醫生投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季琛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問道:「我可以住院嗎?」
「你的康復狀況良好,」醫生翻閱著他的病歷和這幾周的片子,「我看不出住院的必要性。當然,如果你堅持住院也可以,要排床位嗎?」
季琛沉默下來。
「我能問問原因嗎?」醫生說。
季琛往等候室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季琛的複診除開自敘和表格測試外全是要排隊的腦電項目。
放射科所在的樓層人多家屬多,季琛明顯不太自在。裴鯉一數還有二十多個號才到他們,乾脆拉著季琛下樓找個清靜地界。
裴鯉記得一個多月前這家醫院的綠化還挺不錯,可如今是深冬,人行道上全是融化的雪水,什麼都沒有。他惦記著季琛畏寒,就繞到了住院樓的大廳。比起門診樓大廳的門庭若市,這裡還是很冷清的。
季琛為了做腦電圖停藥了兩天,這會兒精神格外不好,雙手捧著保溫杯,神色懨懨地把臉埋在圍脖里。裴鯉挺心疼的,又覺得季琛這乖順模樣十分可愛,忍不住順手揉了一把。季琛遞過去一個空白的眼神,沒有躲開。
裴鯉查了會兒工作郵件,就感覺季琛靠在了他肩膀上。
「小琛?」
季琛反應有點慢,過了一會兒才低聲應了一句:「你不過去……飛訊呢?」
裴鯉心頭一跳。這是季琛第一次主動關心飛訊的情況。他笑了笑,輕鬆道:「看起來還不錯。我問問陳彤旗,讓他跟你說。」
裴鯉接人回家之後就把找到季琛的事兒跟飛訊那幫熟人說了,但畢竟季琛不想要病情公開,裴鯉也沒仔細講,只說養病怕吵。陳彤旗和徐哲知道點端倪,合計了一下就讓陳彤旗和唯一的女孩兒鄭雪做代表來探了一次病表表心意。
裴鯉跟季琛說這事兒的時候挺忐忑的,心說不行就拒了,不能讓季琛煩心,沒想到季琛很平靜地答應下來了。
陳彤旗他們來的時候季琛全程都表現得很平靜,事後卻發了一場低燒。季琛沒說,但裴鯉猜到了原因,又是懊惱又是憋屈。
而季琛只是說,遲早要來的。
裴鯉撥了陳彤旗的Skype,但奇怪的是陳彤旗沒在線。他改撥給了徐哲,後者那張大臉很快出現在屏幕上。裴鯉幫腔,替季琛聊了兩句,又跟徐哲討論了一會兒新活動的現狀,剛一掛斷,就感覺季琛在扯他袖子。
「彤哥。」
季琛用眼神示意電梯的方向。裴鯉跟著看過去,幾個到他大腿高的小孩兒圍著兩個成年人往門口走,其中一個正是陳彤旗。
陳彤旗顯然也看到他們了,跟身邊的中年人說了幾句就朝他們走過來。他去探過一次病,知道季琛已經出院了,此刻便疑惑問道:「小琛這是?」
「複診。」
裴鯉簡短回答。
裴鯉沒細說,陳彤旗也不好問,只是習慣性地關心了幾句。饒是如此,季琛仍然緊張地繃直了背,應答的語氣十分僵硬。
裴鯉看不過去,接過了話頭:「你怎麼在這兒呢?探病?」
陳彤旗嘆了口氣:「陪我哥來看看。方方死了,他心裡過不去。」
他沖身後努努嘴:「擱那兒當知心叔叔呢。兒童節和聖誕都來過,這第三回了。勸不動,就隨他了,也當有個慰藉。」
裴鯉想起來陳彤旗好像說過這檔子事兒,跟季琛介紹道:「方方是彤旗的侄子----」
說到半句就停了。
陳方方是自殺的,裴鯉怕季琛聯想到他自己。
季琛的反應有點大。隔著大衣,裴鯉都能感覺他震了一下。
他生硬地問道:「方方,年初在北海嗎?」
陳彤旗不明白這問題的來由。他想了一會兒,猶豫道:「應該不在?我哥老早就離婚了,方方年初好像在他媽媽那兒,深圳。」
季琛便不說話了。
陳彤旗坐到裴鯉旁邊,撐著下巴看一群小孩兒圍著他哥玩鬧。他喃喃道:「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兒。」
裴鯉也想不明白。那些小孩兒是都挺開心,算陳家大哥做了件好事;但他自己呢?是有所慰藉還是觸景傷情?
他下意識側頭去看季琛,而季琛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陳彤旗的哥哥揮別了那些小孩兒,陳彤旗跟了上去。裴鯉看了眼時間,估計快要到號了,便與季琛起身回了門診大樓。
等結果的時候季琛一直很安靜。醫生調整了季琛的藥量,提了一句住院的可能。裴鯉瞬間炸毛,緊張地問醫生季琛的情況是不是惡化了。醫生很尷尬地瞥了季琛一眼,來不及搭話,就看見季琛扯了扯裴鯉的袖子:「我不住院。」
裴鯉確認完醫生只是「隨口一說」,接著惦記起季琛問陳方方名字的事兒。他又不好在這兒問,一路上擔驚受怕,硬是憋到了回家才問道:「你認識陳方方?」
季琛漠然應了一聲。
裴鯉已經習慣季琛偶爾的不在狀態了,再著急也不會隨便追問。他見季琛已經服過藥了,便拆開外賣盒子遞給季琛一份。
季琛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忽然停下來。裴鯉跟著停了筷子。
季琛沒有看裴鯉。他擺弄著自己的手指,低聲道:「我是在深圳的醫院認識方方的,他有貪食症。」
陳方方才十歲。他會講馬三立的相聲段子,沒進入變聲期的清脆嗓子逗起趣來就像櫻桃一樣甜。
季琛教陳方方做作業的時候,方方把下巴擱在寫字檯上,右手快速地抄寫著英文字母,抄著抄著就流淚了。
他說,他媽媽不相信他有病,覺得他是裝的。
他說,他爸爸媽媽要離婚,沒空理他,他總是挨餓。
他說,他知道他病了,他想快點治好,回去上學。
他說,他不喜歡吃藥,藥物讓他變笨了,他以前很容易就能做完所有作業的。
季琛垂下眼,輕聲道:「他一邊講一邊哭,手裡的筆一直沒有停過。」
傾訴是艱難的,但季琛不打算、也沒辦法停下來。
他不受控制地講述著,起初還沿著時間線,後來便只剩零碎的片段與感想。他講了方方、講了護士、講了一個看不出異常的強迫症老頭,還有他自己。
那半年的痛苦並不多,因為他大部分時候都沒有清醒到能夠感知痛苦。季琛像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複述那一段經歷,講著講著,不知什麼時候一抬頭,便看到裴鯉皺緊了眉,一臉鮮活的痛苦與憤怒。
「裴鯉,」季琛認真喚道。他的聲音有點兒發顫,裴鯉為此握住了他的手,「我救不了方方……救不了任何人。」
「但我可以拯救我自己。」
18
季琛有了新的糾錯計劃。
他按時服藥,規律地參與心理治療,每兩周去醫院複診一次。這樣的生活漫長得像永不止息,可季琛能感覺到他在慢慢變好。
他仍然有輕生的念頭,卻不再冷靜壓抑地在腦子裡規劃好操作方式,仿佛隨時準備殞身懸崖;他開始在裴鯉加班時主動出現在客廳尋求陪伴,並逐漸擺脫了那一大摞的文件和噼里啪啦的鍵盤敲擊聲帶給他的心理壓力;他注意到上一次的複診中,醫生在醫囑中減少了氯丙咪嗪的用量。
沒有任何人作出任何要求或保證,但季琛心存希望。
也許他能在冬天結束之前恢復到一年前的狀態。
裴鯉在季琛主動問起他走後飛訊的法務交接情況時開心得要命,很大爺地表示一切運作良好,飛訊只是險些死了兩三次----也許更多。
「但是都挺過來了,」裴鯉摸了摸鼻子,「就這麼死了肯定不甘心啊,能做好就做好。B家來談過一次收購,沒談妥。他們之前拿到的競品就是被他們運營搞死的,大家都捨不得。再加上價錢也不合適。陳彤旗說得對。會運營的,幾千萬也賣;死得快的,幾個億也賣。」
季琛被逗得彎了彎眼,放鬆地靠在餐桌上,調侃道:「估值真高。」
裴鯉特認真地看季琛:「擱半年前,我們兩百萬就能把飛訊賣了。多虧有你。現在我們對飛訊的心理預期高於任何評估方。這是團隊的信心。」
季琛被他看得緊張起來,尷尬地想要移開目光。
裴鯉沒給他這個機會。
裴鯉問:「能告訴我當時為什麼讓我持股麼?」
那天的情形裴鯉回放過無數次,卻怎麼也想不明白。
他懷疑過這是不是季琛策劃的什麼讓飛訊規避風險的法子,但飛訊的臨時法務胡律師在他遮遮掩掩地說完之後很明確地告訴他沒這回事。
而關於股權劃分,即使說到大股東的經營管理權問題,季琛本人原持股5%,裴鯉持股27%,就算有這21%季琛也不能越過裴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