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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5:22:45 作者: 芥末君
季琛幾乎立刻就明白了。
被關心的欣喜與不被信任的痛苦交雜著,令季琛一陣反胃。他壓抑著這種情緒,寬慰道:「我、我沒事,只是下來走走----」
裴鯉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接受了這個解釋。他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的表情令季琛更加難受。他猜想裴鯉態度的轉變來源於他的病歷。
這就是季琛不願意把他的病告訴裴鯉的原因。
他應該以獨立的人格與裴鯉並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株枯藤死死攀附在喬木上。
他應該那麼做。他知道的。
裴鯉執意全程陪同裴鯉,從食堂到廁所。
季琛在做腦電地型圖之前試圖說服裴鯉讓他休息一會兒,畢竟這個項目時間很長。然而一個小時後他走出檢查室,依然看到了裴鯉坐在等待席上敲打著筆記本電腦。
「……我們談談。」
季琛遲疑著坐到裴鯉身邊。溫熱的人體溫度讓他瑟縮了一下,季琛隨之挺直了腰背。
裴鯉的關心對他而言從來不是負擔。與此同時,他也不希望自己成為負擔。他習慣做對的事,習慣照顧周圍所有人,習慣慣著裴鯉,隨時準備退讓。
但那只是完好的他。
季琛深知抑鬱發作的時候自己有多麻煩。
那時的他就像一條噴著毒液的蛇,一邊絕望地依附著身邊所有親近的人一邊傷害他們。
他會讓裴鯉難過。
絕對不行。
「我……生病了,」季琛艱難地選擇著詞彙。他的大腦沉悶著拒絕交流,思維因為藥物而變得遲鈍,他害怕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這不是說我會隨時去----我能照顧好自己……大部分時候。你不用這樣的。」
季琛發現裴鯉的肩膀一下子繃緊了。他緊張道:「我做得不對嗎?」
「不。」季琛立刻否認。他還是讓裴鯉誤會了,季琛鬱郁地想。
「這一次幸虧有你,謝謝你照顧我,我很喜歡有你陪著……但你不應該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我身上----」
季琛越說越小聲。自我懷疑令他的一切判斷都蒙上了陰影,季琛甚至不知道驅使他拒絕陪伴的原因是自立、自私、還是自閉。他只知道自己想要裴鯉,而他應該推開裴鯉。混亂的思緒和邏輯堆在破碎的句子裡。
他堅持講完這一段話的原因只是因為對方是裴鯉。
有那麼一小會兒,裴鯉沒有說話。然後他皺起眉,指節扣了扣膝蓋,疑惑道:「這跟指導意見不一樣。」
「?」
「我查了資料,」裴鯉頗為尷尬地撓了撓鼻樑,「昨晚。啊,都說那什麼要『陪伴』、『支持』、『理解』之類的。我自認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支持理解你啊,那我能做的只有陪陪你了。」
季琛頓了一下,毫無來由地覺得自己臉紅了。他不能區分這是藥物的效果,或是他真的恢復了感知力,只好訕訕地移開目光,平復那一點莫名其妙的漣漪。
裴鯉調出來他剛剛瀏覽的網頁,季琛一眼就看到了標籤欄里幾個熟悉的互助會網址。他抿緊唇,拒絕道:「你認識的是我……還是『典型重症抑鬱患者』?」
裴鯉便沉默下來,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再抬起頭時,裴鯉的眼睛亮得像火:「我明白了。」
……
實際上,季琛沒想通裴鯉明白了什麼。
接下來的一整天裴鯉仍然全程保持著保護欲過剩的狀態。在接季琛出院的時候,裴鯉甚至不徵求他意見,直接帶回了他自己家。
「……我以為,我們說清楚了。」
季琛被裴鯉按在座位上,沉默地看裴鯉替他確認安全帶扣好。有那麼一會兒,他自嘲地想著幸虧他還在用氯丙咪嗪。性`欲抑制的效果真的不錯,他離裴鯉這麼近也不會出現尷尬的反應。
裴鯉打了個轉向,緩緩匯入醫院門口的車流。他側頭對季琛無辜一笑:「我想你了啊,小琛,我擔心你。」
季琛就不說話了。
他知道他應該拒絕的。他一直知道。
他看向車窗。慘澹天色下街道上的來去人潮都成了虛影,季琛身後,裴鯉在駕駛座上耐心地等交通燈。
16
季琛估計裴鯉的疑問有一座山那麼多。但裴鯉什麼都沒有問出口。
他沒有問季琛為什麼離開,為什麼辭職,為什麼聯絡不上,像是打算徹底退出裴鯉的人生軌跡。
他也沒有問季琛為什麼病了,為什麼從來不告訴他,為什麼季琛半年來的病歷那麼觸目驚心。
他甚至沒有問為什麼季琛不說話。
季琛猜想這也是來自指導手冊的建議。他為此心存感激。
漫長的冬季令季琛日益倦怠。他知道自己表現得有多糟糕。
季琛的病在青春期後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他從大二開始停藥了三年,幾乎完全康復,直到肄業半年後因為壓力復發時,他的症狀也只是在無人處鬱鬱寡歡----和地球上4%的人類一樣,輕度抑鬱。
那跟現在是完全不同的。
季琛現在會獨自抱膝坐在窗邊很久。時間在他周身悄然行走,而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漸漸失去精神與活力,神色懨懨,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總是長久地獨自呆著,只有每次服藥後到血藥峰值的那大半個小時裡會有意識地去做些什麼,像是看書、聊天、或者漫無目的地散步。
那大半個小時並不是天堂。季琛會在藥物作用下產生一種輕浮的溫暖感,他會口無遮攔地倒出積蓄在他心底的毒液:那些悲觀的、絕望的、厭世的念頭,那些負面的觀點與批評,那些毫無邏輯的抱怨。
然後他會在藥物效果減弱時花上一整個下午懊惱自己的行為。
一切就像是他整個初中生涯的翻版。
季琛能感覺到他說出那些負面言論時裴鯉的錯愕。也許裴鯉已經掩飾得很好,但季琛足夠敏感也足夠了解他。
當然,那不是裴鯉的問題。一切的錯歸於季琛,一切的痛苦煎熬也都屬於他。他喜歡裴鯉,早已習慣於用最好的自己面對裴鯉,用自學來的心理知識表現一個不那麼開朗卻十分樂觀、認真生活的外在形象,可是----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也許裴鯉不怕的。
他並不推開季琛,看著他的眼神溫暖依舊。他有著完美的傾聽姿態:不反駁、不附和。
那令季琛慶幸之餘,又覺得自己像是在把太陽扯入泥潭。
裴鯉不像精神科的護士。他沒有經受過訓練。他會失望、會難過。他甚至不擁有一個能躲開季琛好好休息的假期。
那麼他也許會被季琛影響,甚至逐漸熄滅。
這樣的念頭令季琛恐慌。他的自私令他自己噁心。他不該住到裴鯉家。他應該永遠呆在醫院,用藥物和電擊調節自己的激素水平,直到他能在陽光下像正常人一樣行走、交流、工作。
深冬越來越短暫的日照時間讓季琛停止了散步。他整日整日地蜷在床上,神思恍惚,看一整天的電視劇卻說不出任何劇情。他只在複診的日子跟著裴鯉帶出門。他害怕陌生人的接近,甚至無意識的視線也會驚擾他。
季琛感覺自己像一坨巨大的病原體,無時無刻不在傳播錯誤與傷害。而受害最多的無疑是裴鯉,他最不願意傷害的人。
那是不可饒恕的。他應該推開裴鯉。
……但他竟然捨不得。他捨不得離開,捨不得放開裴鯉,哪怕自私和愧疚像鋸子一樣撕扯著他的理智。
軟弱像淤泥般束縛著季琛的手腳,他只是竭盡所能地退了半步。
裴鯉沒有要求太多,只有在季琛開始縮減每天的聊天時間後採取了行動。
季琛住在裴鯉家的客房。安全起見,季琛克制住了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的衝動,從不鎖門,而裴鯉也向來只是象徵性地敲敲門,並不會真的等季琛的回覆。
這是他們在大學期間養成的默契。
季琛聽見了裴鯉走進來的細微響動。他不想動,本能地想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理會裴鯉的善意----那是極不公平的。
他壓榨著所剩無幾的主動性偏頭看了裴鯉一眼。沒有微笑或者親昵地招呼。
這是季琛現在能做到的最多最多了。
裴鯉把這一眼理解為積極的信號。他踢掉拖鞋,在床沿挨著季琛坐下。
季琛沒有動,沉默等待著裴鯉的勸說。
然而裴鯉太擅長令人意外。
他從口袋裡抓出來一個網球,拋接了一次,邀請道:「小琛吶,陪我去打球吧?」
裴鯉訂的是市郊室內訓練場。
季琛被裴鯉帶進場館時,對蕭條景象有些驚訝,然後他意識到也許今天是工作日。
他早已丟失時間概念。
他們並肩向私人訓練場走去,路上有戴著球帽的工作人員與他們打招呼。季琛為此輕微地顫抖起來,而裴鯉憂慮地看著他。
裴鯉沒有開口問起是不是要就此返回。
季琛也沒有。
運動服是裴鯉準備的藍白斜紋網球衫。他替季琛扣好領口那枚隱形扣,又退開半步上下打量一番,吹了聲口哨:「真好看。」
季琛輕微地揚起唇角。他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知道自己有多麼蒼白憔悴、形銷骨立,衣長合適的球衣幾乎能塞下兩個他。
但裴鯉就是有本事把一切玩笑話都說得像是真的。
熱身之後裴鯉先去練發球,季琛在場地邊專注地看了一會兒。裴鯉的體態矯健,平擊發球的動作短促有力,像是一擊即中的狩獵者。熟悉的畫面讓他漸漸握緊了球拍。
季琛現在的反應速度比以前下降了很多,體力恐怕也不太行。
然而他是一直想要與裴鯉比肩的。
裴鯉擦著汗水往回走時就看到季琛在練習空揮。他的握拍節奏一如既往無可挑剔,拉拍的動作從僵硬到放鬆,前揮的控制也漸漸找了回來,只除了力量遠不如前。
「陪我打一場唄?我再練練左手。」裴鯉笑著揉了揉右肩,「之前傷了肩膀,右手現在連上旋球都發不了,實在不得勁兒。」
季琛沒有質疑這句話。他回給裴鯉一個緊張的微笑,站到了球網另一端。
裴鯉的左手球確實是練過的,有角度有落點,就是速度差了一些,剛好夠季琛反應過來。
他起初只是拘謹地站在底線,安穩地打慢悠悠的回合球,體味著手臂上熟悉的力量感。裴鯉的來球十分穩定,季琛漸漸地習慣起來,開始追一步外的反手球,還在幾個回合之後回過去一個近身球。裴鯉沒接住,大臂上狠狠挨了一下。
季琛看到裴鯉抗議似的舉起拍子揮了揮,不由得笑了起來。
他很久沒有這麼笑過了。
季琛的力量還遠遠不夠,中間有一次正手沒接穩,被打飛了拍子。
裴鯉當時就慌了,特別緊張地扔了拍子跑過來查看一番,發現只是飛拍沒有受傷之後終於放心了,指著掛在防護網的球拍就開始沒心沒肺地笑,根本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