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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5:22:45 作者: 芥末君
執勤的護士過來扶著他走了一段兒,在進病房之前碰到了拎著保溫盒的裴鯉。
「家屬怎麼陪床的啊?」護士不滿地指責道,「病歷上寫著呢,7床病人得臥床。下回想上廁所就背過來,或者去弄個尿壺。」
也許是體內未循環完的藥物的緣故,季琛刷地就臉紅了。
他結結巴巴地對護士道了謝,剛想替裴鯉解釋幾句,就被人直接撈起來,半扶半抱著弄回了床上。
裴鯉使的勁兒有點大,季琛懷疑自己腰上留印子了。
裴鯉看起來很不高興。
應該說,自從季琛醒來開始他就不高興,現在明顯地生氣中。
季琛愈發明顯地意識到自己錯誤。不論是回北海的決定,還是那一通電話……
是他麻煩裴鯉了。
裴鯉沉默著收拾好了粥盒,忽然向著季琛揚起了胳臂。季琛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就看到裴鯉越過了他的肩膀把放在他床頭的勺子拿了起來。
「躲什麼?」裴鯉低聲問。
季琛搖搖頭。他接過勺子和粥盒,小口地吃了起來。裴鯉撐著下巴看他。兩個人都不說話,氣氛逐漸尷尬,連呼吸都粘滯在暖氣里。
走廊里忽然爆發出震天的哭嚎。
季琛經不起嚇,鋼勺一抖,在粥盒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裴鯉趕在粥灑出來之前扶住了粥盒。他把勺子遞還給季琛,季琛勉強地露出一個微笑,想要伸手去接,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對不起,」季琛開始深呼吸以平復恐慌,他的手還在抖。季琛不想這樣,但他控制不了,越是著急越是做不到,「我、我不能----」
季琛說不下去了。
他知道裴鯉在等,在用那雙溫暖的眼睛在沉默地注視他。他絕望地嗚咽著,試圖向裴鯉道歉,可所有話語都黏在了舌根,他根本發不出聲音。
裴鯉在幾秒鐘之後才反應過來。他立刻按了護士鈴,並試圖靠近季琛,卻被季琛以極其明顯的動作躲開了。
裴鯉僵了一下。他試探著朝季琛伸出手,緩慢地靠近,換來了季琛更加劇烈的顫抖。他的手指在被面上抓出了深深的摺痕。
「……小琛?」
裴鯉想起之前的電話,開始叫季琛的名字。這比直接的肢體接觸更有效,季琛的情緒平復了一些。裴鯉趁機靠近季琛。他想握住季琛的手,但季琛在鬆開被面的一剎那就把手指緊緊地攀在了他的外套袖子上。
14
輪班護士很快就趕過來了。
「恐慌發作,」護士判斷道。她顯然對裴鯉有點成見,挑剔地看了他一眼,「剛急診開的藥呢?鎮靜類,阿普唑侖或者氟西汀。」
季琛仍在大口地呼吸,肩膀劇烈起伏著。他微弱地搖了搖頭。
裴鯉倒是想起來什麼。他右手衣袖被季琛抓住了,便用左手彆扭地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了幾個小瓶在手掌里擺開,遞到季琛面前:「是這個嗎?」
還沒等季琛回話,護士先皺眉了:「是家屬嗎?有沒有護理常識?他現在這樣你放心讓他選?」
裴鯉平白挨了一頓嗆,卻也沒法發作。
護士替他找到了阿普唑侖,倒出藥片遞到了季琛面前。季琛還拿不住杯子,裴鯉便用左手把杯子湊到他嘴邊,小心地餵給他。
護士在旁邊觀察了一會兒,見季琛沒有進一步的症狀就離開了。裴鯉右手袖子還被季琛抓著,只能保持一個彆扭地姿勢倚在床邊,等季琛捱過這一陣。
隔著衣袖裴鯉都能感覺到季琛的顫抖。
但季琛甚至不接受他的觸碰。
季琛在此後的一刻鐘里漸漸平復下來,並在注意到身側熱源的瞬間迅速鬆開了手。
「對不起、我----」季琛想為自己的失態道歉。他還有些喘,應激性的淚水濕潤了眼眶,折射著窗外的月光,「麻煩你了……對不起。」
裴鯉沒說話。逆著光,季琛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見他繃緊的肩膀。裴鯉還穿著西裝,襯衫的扣子繫到最高,領帶的條紋隱沒在陰影里。季琛記得,裴鯉的這種形象一般而言只出現在畢業式和重要談判上。
更深的內疚淹沒了他。
「你,你也該回去休息了。」季琛說。他的目光在病床周圍游離了幾次,最終還是堅持看向裴鯉:「我沒事的。」
裴鯉的聲音十分僵硬:「我不覺得這叫沒事。」
季琛感到羞愧。他解釋道:「我請個護工就可以了----」
「護工就夠了?」裴鯉打斷道。
季琛頓了半秒。他想不出這句話有什麼問題。他想要裴鯉,非常想要。但這是錯的。那通電話還可以解釋為無意,可從深圳飛北海的機票那麼徹底地展示著他的自私。他渴求的嘴臉甚至令自己噁心。
「是的,我在深圳也是請護工----」
「你在深圳也住院了?」裴鯉再次打斷。
這樣頻繁打斷他的裴鯉強勢而陌生。季琛緊張地抓緊了床單。他不喜歡談論他的病,但如果裴鯉想要知道的話,他會揀出合適的部分。
愧疚在逐漸淹沒他。但倘若同樣的負罪感能把裴鯉綁在他身邊----
季琛開始了艱難的解釋:「我……在深圳發作過一次,住院兩個多月。但那次比較嚴重。現在不會----」
裴鯉剛剛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別說了。」
裴鯉的手有點抖,季琛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錯覺。
裴鯉站起來,替季琛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後將手臂繞過季琛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低聲道,「不想說就別說了。我不會走的。」
季琛被裴鯉整個抱在懷裡。那個承諾助長了他心中的期望和恐懼,陌生感如鏡花水月般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無限的愧疚。他從頭到尾都是個錯誤,從深圳回北海更是錯上加錯。
可他甚至想繼續把裴鯉綁在他的錯誤之中。
季琛忍不住鼻酸:「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裴鯉騰出一隻手揉了揉他亂糟糟的短髮,「別趕我走,除非你跟剛那個護士似的嫌棄我。」
「我沒有----」
「我知道,」裴鯉捏了一把季琛的臉。消瘦的臉頰令他有些難受,「我怕你不知道。」
裴鯉發現懷裡的人僵了一下,然後一雙手試探著抱上他的背。季琛把臉埋在裴鯉的胸口,肩膀輕微地顫抖。
裴鯉覺得這不是個壞徵兆。他耐心地扮了一會兒猴麵包樹,直到季琛收回手,很不好意思地轉開了目光。
「睡嗎?還是我們聊一會兒?」
裴鯉問道。他不知道阿普唑侖是什麼,但藥瓶上有別名「佳靜安定」。他猜想那個藥有助眠的效果。
季琛為這個問題緊張起來。裴鯉估計那是因為他只有在深圳的半年可以作為談資。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季琛忽然變得這麼敏感被動。先前還只存在醫生口中的病症切切實實地通過季琛展現在他面前,裴鯉必須承認他沒有經驗。
但他有耐心。
裴鯉清了清嗓子,扯開了話題:「我們在春節前出了新app----」
他看見季琛的眼神放鬆下來,不知是因為感興趣還是因為逃過了話題。裴鯉也不是擅長聊天的人,他搜腸刮肚地講故事,連陳彤旗剛分手的女朋友都拿過來當談資了。季琛似乎在聽,又似乎沒有。他只是專注地看著裴鯉,表情柔和。
不是以前那樣開懷的笑容,季琛只是平和地看著他。而裴鯉意外地發現這似乎也不錯。
季琛在半個小時之後困了。他沒有說,但裴鯉在連著三個爆點也沒逗出他的反應的時候意識到了這一點,強行把人塞進被子裡躺平。
裴鯉走到床尾,清了清嗓子,季琛從被子裡探出頭看著他。
裴鯉莫名地有些緊張。他本來打算等季琛睡著了再說,但季琛剛剛的表現那麼像是與他認識六年之久的人,裴鯉不想瞞著他。
他從床尾吊繩上摘下病歷,朝季琛揚了揚手,佯作隨意地問:「我可以看嗎?」
沒等季琛拒絕,裴鯉故作輕鬆地打趣道:「就是怕那個護士又批鬥我。不看也沒事。」
季琛驚惶地張大了眼。裴鯉幾乎想收回自己的話。但季琛抿緊嘴唇思索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15
即使服過安定,長期用藥的耐受下季琛仍然醒得很早。他熬過清醒的那一陣暈眩與反胃,睜開眼,便看到偎在旁邊椅子上的裴鯉。
北海的冬季從十月底延伸到次年二月初。初冬時節天亮得晚,慘澹的天光從窗子滲進來,照得裴鯉也現出了幾份憔悴。
裴鯉眼下青黑,下巴上生出了短短的胡茬,襯衫領子被扯開,領帶斜掛在脖子上,西裝肩袖因為彆扭的睡姿而皺起來。他左手維持著把季琛的病歷的病歷壓在膝頭的姿勢,右手垂在身側,鬆鬆地握著手機。
季琛看著看著,長久沉睡的心臟里慢慢長出了揪疼著的細小傷口。
他儘量輕巧地起身拉緊了床簾,原本因為闖入眼帘的天光而皺起眉頭的裴鯉便舒展開了表情。
他對著裴鯉的睡顏看了一會兒,蹲下`身從裴鯉手裡抽走了病歷和手機擱在床頭。裴鯉的手指很不習慣地屈了一下,剛好勾住了季琛的小指。
季琛捨不得放開。但他需要糾正錯誤。
季琛在地上蹲了一會兒才站起來。低血壓讓他眼前黑了半秒。出門之前,他解下病歷,塞在病號服的口袋裡。一來久病成醫,他相當關心自己的病情;二來,重症病人需要隨身攜帶病歷的常識,也寫在他的指導手冊里。
是的,他就是一個會隨時為任何原因去死的怪胎。
這個想法存在得太久,帶來的恐懼也漸漸麻木了。他更害怕他自己。他想要把裴鯉留下來----
季琛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行動起來,轉移了思緒。
不能坐電梯在大部分時候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對於有藥物依賴的季琛。他在漫長的階梯上因為心跳過速停下來了好幾次,才成功下到了樓下花園。
已經有晨練的老病號在那裡嘮嗑了。季琛避開人群用掉了早晨的藥,開始糾結著是不是該去食堂打兩份早餐。他不願意去人多的地方,但他希望能給裴鯉一個小小的驚喜。
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沒看到護士台,卻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電梯飛奔過來,還來不及打招呼就被熊抱了滿懷。
「……裴鯉?」
擱在他肩頭的大頭蹭了蹭,動作熟悉又陌生。季琛安慰性地拍了拍裴鯉的背脊,輕聲道:「怎麼起這麼早?」
說完就想起來,裴鯉為自己在椅子上湊合了一夜,顯然是睡得不舒服才起來的。季琛感到一陣羞愧,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臂。
裴鯉沒說話,只是把他抱得更緊了一些,半晌才鬆開手。
他比季琛高半個頭,季琛後退一步,抬頭看清他面上驚疑不定的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