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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5:22:45 作者: 芥末君
零下十幾度的夜晚,別墅外沒有人也沒有燈。冷冰冰的、黑黢黢的世界,讓季琛想起了劉雲聲在他身邊慢慢變冷的樣子。
在季琛凍得哆嗦、快要發燒的時候,劉雲聲的母親就會出來看著他,怔怔地哭。她說:當時她的聲聲一定也是這樣,被季琛剝走了衣服,活活凍死的。
但明明不是的。
季琛一遍一遍說著那一夜的事:對著警察,對著老師,對著母親,對著劉雲聲的父母。他一遍一遍地說,巨細靡遺地說,就算害怕得發抖也帶著哭腔重複著。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有時候,連事實也沒辦法對抗偏見與臆想。
劉雲聲的母親會在季琛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讓他吃藥,在暖氣房裡休息一小會兒,等他神志清醒之後又把他關出去,直到他認錯為止。而劉雲聲的父親就站在二樓的陽台上,面無表情地看著。
手腳都凍僵了,驟熱驟冷的變化讓大面積的皮膚淤血,季琛全身青紫交加。
他起初覺得很疼,疼得想哭,後來慢慢地就麻木了,不疼了。劉雲聲母親的話語像噩夢一樣縈繞在他耳邊。季琛有時候渾渾噩噩,忍不住會想,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
可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季琛的媽媽中間打來了兩次電話,都是劉雲聲的父親接的。季琛從頭到尾只被允許說了一句話。他小聲地答應著,說在劉雲聲家做客很好,他穿了新衣服和鞋子。
那些都是劉雲聲的。
劉雲聲的母親把季琛打扮成劉雲聲的樣子。她先是很開心,看著看著,卻又生氣起來。
她說季琛臉色太好了。
於是她拿了一根細針。
那根針就像是醫院的針頭。
她用那根針在季琛渾身刺出了許多細小的血點。血點周圍襯著凍得泛紫的皮膚淤血。
季琛在細針刺到臉上的時候忍不住哭了。
他無聲地流著淚,渾身都是可怕的青紫色凍傷,表情徹底被恐懼接管了,眼神渙散,看起來真的很像死去的劉雲聲。
劉雲聲的母親終於露出了滿意的表情,放鬆了警惕。
季琛在兩天後逃了出來。
他試圖用公用電話聯繫媽媽,卻在靠近電話的時候崩潰了。他嘶聲哭嚎著,抽噎得險些厥死過去,幸好有路過的好心人幫他報了警。
季琛的驗傷結果是輕傷,而劉家父母最後定罪為故意傷害。
劉雲聲的父親出了一筆七位數的巨款要求刑事和解。季琛的媽媽抱住季琛朝他吐唾沫。她哭著說我們不要你的錢。而劉家的律師很為難地看著他們。
他說,要不要錢,劉家人都不會坐牢的。
他說對了。
等到長大了一點,季琛才想明白,為什麼被欺負的小朋友那麼多,老師卻叫他單單去陪劉雲聲;為什麼他剛剛回家,就被叫去參加劉雲聲的葬禮;為什麼劉雲聲的父母做了那些事,最後也不用受到懲罰。
但那也不重要了。季琛已經建立起了心理防線。他沒有做錯,是欺負人的小朋友錯了,是老師錯了,是劉雲聲的父母錯了。
他沒有錯。
他沒有錯。
他沒有錯。
他沒有錯。
「你知錯就好,」裴紹林聲音裡帶著憐憫,「你自己錯就算了,要是帶著裴鯉奔死----唉,看在裴鯉不知道的份上,我也不說了,你自己知錯就好。」
季琛沉默地接過手機,他看見桌面已經被刪成了默認圖標。
他的手冷得像冰。
季琛最後把增持的計劃改成了他向裴鯉提供無息貸款,讓裴鯉持股。季琛還握著飛訊時空5%的股份,那些股份在他的辭職被通過之前無法全部轉讓,但他已經來不及想如何處理了。
他準備好了一切文件和簽名,搭乘次日清晨的飛機,遠飛深圳。
朝陽從高空雲層里躍入機窗。
那陽光和煦溫暖,可季琛仍然那麼冷。
10
阿普唑侖的藥效簡單粗暴,季琛應該進入深睡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做一個太甜美的夢。
「……裴鯉?」
季琛做出這樣的口型,卻沒能發出聲音。他感覺裴鯉正緊緊抱著他,把臉埋在他脖子裡。
季琛不覺得夢裡還能有連貫的邏輯,但他的肩膀有點沉。
而裴鯉那麼暖。
季琛想抬手抱抱裴鯉,卻發現自己無法移動哪怕一根手指。一切都逐漸被一個看不見的黑洞吞噬,包括他的意識。
季琛睏倦得張不開眼。
他能感到裴鯉把自己抱了起來,他溫熱的身體令季琛感覺很好。
有點像深圳的陽光。
甚至比陽光更暖。
他還想再多享受一下這個夢。
但季琛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十
季琛獨自走在深圳的街道上。
這座城市四季如一的陽光與溫暖令他放鬆,他感到一份微弱的安全感,而這已經比他期望的要多。
他在半年前剛到深圳的時候有過相當嚴重的一次發作。
那時航班在寶安落地,季琛失魂落魄地出了機場。換乘到龍崗線的時候,地面站台的布置讓他有一種熟悉的錯覺。他渾渾噩噩地走向鐵軌,絲毫沒有察覺自己跨過了候車的黃線,幸好有地鐵勤務將他從恍惚中驚醒。
季琛後怕極了,立刻去了醫院精神科就診,在醫生委婉的入院治療勸說還沒說完時就答應下來,甚至沒來得及去酒店放行李。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明智的。
最初的一個月里他經歷了相當嚴重的厭食,兩周之內體重下降了三十斤,完全靠著靜脈注射葡萄糖維持營養。他的消化系統被頻繁的嘔吐折磨得相當脆弱,時不時發作的恐慌給他帶來了一定的驚厥風險,他甚至無法自主吞服藥片。
醫生為此考慮進行電痙攣治療,但因為季琛對電極片極度強烈的恐懼而放棄了。
好在一切都漸漸被時光治癒。
在這之後,季琛的重型抑鬱症被控制得不錯。深圳的陽光與溫度顯然對他有好處。
他的活動範圍逐漸從重症病房延伸到活動廳。
他認識了一個同樣來自北海的貪食症小朋友,並且幫他搞定了一次英語課的家庭作業,從而收穫了一份季琛認為挺有趣的友誼。
他被躁狂症的病人攻擊過一次,並且在護工過來攔住對方之前做出了反擊----他想活下去。
他逐漸接受了那種糙綠色的營養劑,不再一有東西入口就開始嘔吐反射。
他仍然瘦骨嶙峋,但漸漸開始吃飯----真正的米飯。
季琛在將近兩個月後出院了,並幸運地發現他並不對深圳的花花糙糙過敏。他按時用餐,按時服藥,按時複診。他仍然不能開車,避免操作電梯,躲開所有類似火車和地鐵站台的區域。
但至少他活著。
藥物令季琛的腦子變慢了一些。現在他無法像以前一樣走上談判桌廝殺,但幸運的是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名非訟律師,在談話和諮詢方面有著無與倫比的技巧和經驗。
法學院的師兄在季琛問起的時候慷慨地讓他掛在自己的事務所做諮詢。初來乍到,接的主要是一些稅務和侵權的小案子,得益於在飛訊的經驗,他對此完全是駕輕就熟。
他租了一間帶陽台的臥室,周末就窩在睡椅上蜷成一團懶洋洋地曬太陽。輕微的廣場恐懼讓他不願意在非工作時間出門,於是他有更多的時間照顧自己,或者想東想西。
那個想法出現的時候季琛正再一次受到厭食症的困擾。
他強迫自己吃了一塊火腿和半片麵包。這大約是他該有的食量的三分之一,但季琛很清楚,任何繼續進食的嘗試都將以嘔吐結尾。他不能吐太多次。他的消化系統已經不太好了。
於是季琛努力回憶著美好的晚餐,試圖增進自己的食慾。
他想起的每一個畫面里都有裴鯉。
就像他們一起坐在食堂的角落裡,為了打球錯過飯點的裴鯉在季琛的目瞪口呆中橫掃了食堂小炒最後兩份炒飯,慘兮兮地抬頭對季琛說還餓,而季琛無可奈何地把他帶回家,又下了兩人份的面。
就像季琛抱怨各家外賣的單子都零散放著不好找,於是裴鯉花了半個月為他做了一個外賣軟體。後來季琛幫他把那個軟體賣了出去。那是季琛考過司考之後的第一個案子。裴鯉驚嘆於季琛能把軟體賣出好價錢,而季琛愉快地抽了零頭跟裴鯉出去吃大餐。
就像裴鯉明明凌晨四點才睡,硬是搶在九點起床,呵欠連連地去排九點半開門的那家季琛特別喜歡的蛋糕。排到了,裴鯉就騎車一路狂奔到季琛在校外租的房間,獻寶似的將紙盒珍而重之地擱在茶几上,然後一邊嚷著讓讓一邊撲在季琛的床上睡死過去。
就像……
就像他生命中每一刻甜蜜,都有裴鯉的參與。
季琛從七歲起便對世界持有悲觀的假設。他擅長對自己進行負面評價,每時每刻都活在深淺不一的負疚感中。但就在這一刻,在他狼狽不堪地因為反胃而汗濕了襯衫的時候,在他因為長期低血糖而暈眩的時候,在他最淒涼地回憶著最甜美的時光的時候。
他竟有了一些毫無緣由的……勇氣。
季琛想再邁出一步。
他錯了那麼多,所有的勇氣與稜角都消磨乾淨了。可深圳慵懶的陽光里,他不期然地想起裴鯉,就像是忽然獲得了新生。
季琛很清楚自己是一位臨床抑鬱症患者,他的意志太過脆弱以至於他不應該糙率地做出任何一個決定。所以他按捺著莫名的焦灼,冷靜了一周來擯棄一切瘋狂的念頭。
……沒有用。
最後季琛抓著錢包出了門,用對他而言太快的步伐走在深圳的陽光中。他的眼前微微發黑,暈眩感仍然困擾著他,藥物的副作用令他心跳過速。
他可能會凍結在相似的目光里,或者因為裴鯉的拒絕而傷透了心。他不應該在正常化的進程里橫生枝節,犯下更多的錯。
但他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在乎。
他孤注一擲地買了一張回北海的機票。
11.
來電顯示是外地的陌生號碼,沒頭沒尾的。
換成一年前,裴鯉肯定是毫不猶豫直接掛斷,眼都不帶眨的。但現在他只是任由鈴聲響了三聲,等秘書處把電話接起來。
自從季琛走了之後,裴鯉再也沒有拒接過陌生電話。
季琛走得乾淨利落。
他在北海用的號碼變成了空號,所有社交網站的帳號都停止更新,工作用的飛訊郵箱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登錄,最新一封郵件是發給裴鯉的辭職函。
裴鯉始終想像不出季琛為什麼會消失得這麼徹底。
裴鯉還記得季琛走的前一天,他們倆約了晚飯。他被前陣子的收購風波折磨得夠嗆,工作剛告一段落便拖著季琛去了他家樓下的餐廳。
季琛喜歡那家的清蒸魚。他會先拿筷子將魚刺一根根地挑出來,然後一次性把大塊的魚肉咽下去,眼睛滿足地眯起來。
他們吃完了便就著啤酒不緊不慢地聊天。
裴鯉很喜歡跟季琛聊。
季琛總是抬眼看著他,細密的睫毛十分生動。他眼神專注,仿佛裴鯉是他世界的中心。這種眼神應該是在他們的相處中慢慢生長出來的,但裴鯉完全想不起一個時間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