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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5:22:45 作者: 芥末君
    裴鯉一直很耐心地聽。他不懂,便問季琛,逐字逐句地問。而季琛也逐字逐句地說。後來季琛嗓子啞了,裴鯉便暫停下來,沉默地翻動資料。

    暖水壺添了兩次水,一次是裴鯉,一次是季琛。

    結束的時候裴鯉把展示材料翻到末尾一頁,終於放鬆下來,張開胳臂抻了個懶腰,順手勾住季琛的轉椅把人拉過來。

    他一手繞過季琛的後頸搭在肩膀上,一手抬起揉了揉季琛的頭,認真道:「小琛,你知道的,即使不說這些,我也會站在你那邊。」

    季琛覺得自己臉紅了。他垂著頭,低聲道:「我知道,我只是怕我做錯。」

    季琛聽見裴鯉似是而非地嘆息了一聲:「你呀……」

    季琛有些恐懼這是裴鯉埋怨他不信任的意思。但裴鯉只是站起來,慡朗笑著對他說今天去吃點好的。他的手仍然熱情地攬著季琛的肩膀,玩笑般宣告接下來這個月都不得輕鬆了。

    事實證明裴鯉是對的。

    接下來這一個月他們忙得焦頭爛額。包括裴鯉自己帶出來的一個技術和一個產品經理,創業團隊裡一半技術入股的小股東都倒向了新股東。本來是效力待定的股權轉讓合同眼見要成為有效合同。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兩周後。季琛多方查證,終於發現了新股東與他們主要競品的絕對控股方同根同源的證據。這一結論讓飛訊時空最初的兩個技術都站回了裴鯉這邊。他們固然想要收益,但這收益不能以斷送飛訊的發展為代價。

    季琛連夜準備了無效合同申訴,眼見著只差臨門一腳了,到底天不遂人願,由誰來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問題又像陰雲一樣籠罩下來。

    原先的天使投資已明確表示不打算繼續大量持股,裴鯉那邊的股東根本吞不下這突如其來的21%,臨時溝通的投資人都態度曖昧,顯然不看好他們撐過這一波渠道的壓力。

    從最後一家風投公司出來的時候裴鯉特別沮喪。

    他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一隻手翻來覆去地攪那一杯加了太多糖和奶,變得十分粘稠的咖啡,一隻手撐著下巴,慘兮兮地看季琛。

    他說,小琛啊,我好像不適合創業誒。

    他說:其實我可以當個技術。

    他說:我很厲害的,去投BAT也能拿好offer。

    他說:你再去念個碩士吧?我可以養著咱們倆。不怕,不怕。

    裴鯉就這樣絮絮叨叨說了很多,看起來馬上就要投降,奔著安逸幸福的生活去了。

    可最後,裴鯉說:不行。我不能就這麼認輸。

    季琛看著裴鯉融化在夕陽里的側臉。

    那個人皺著眉,嘴角抿著硬邦邦的線條,臉上分明稚氣未脫,卻堅毅得像一座城牆。他下巴頦有一道不明顯的暗色傷疤。那是上次聚餐時受的傷。季琛知道,裴鯉的左手臂有一道同樣來由,卻遠比這要深的傷口。

    而裴鯉甚至沒跟他說過。

    他只是在那裡,有時候散漫,有時候較真,有時候保護欲強到季琛心頭鹿撞。他只是在那裡,而季琛就感到暌違的安定。

    他像是有用不完的熱情與活力,像是冷漠冬季的和煦暖陽,像季琛所能幻想到的最好最好。

    於是季琛說:「我可以增持。」

    季琛幾乎是沒過腦子便說出了那句話,直到話音出口才開始感到後怕。他的確有這個資金。錢的來源是幾乎是他的禁忌,季琛從來也沒打算過使用它。

    然而過去的終將過去。

    這是季琛最初約的心理諮詢師說的。那位心理諮詢師沒有醫師資格,診所也為了規避風險而寫成談話中心,他的話語大部分都像重複的雞湯。

    但季琛就是記得這個。

    過去的終將過去。而他希望裴鯉能成為他的未來。

    9

    季琛不再有時間的概念。

    他手中握著一團火,耳朵被熨得發燙,但這一切的感受都漂浮在外。

    他猜測自己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就像是我很想你,或者我喜歡你。

    但事實是裴鯉已經掛了電話。

    有點突然,但季琛驚訝地發現他居然不很難過。

    季琛有個安排表,是來自醫生的建議。

    在冬天最難熬的日子裡,他應該按部就班地活著。

    季琛隱約覺得,那上面今天的部分已經走到了末尾。

    他甚至給裴鯉打了電話。

    季琛用被折騰得軟弱無力的手臂掀開被子,找到了安眠藥。

    那挺多的。整整一盒。

    季琛記得他應該用三粒。

    用藥指導手冊寫著一粒,醫囑是兩粒,而他堅持了一周之後發現只能是三粒。

    於是他數好了三粒。

    然後又是三粒。

    然後又是三粒。

    直到瓶子裡最後剩下了取余的兩粒。

    季琛對著掌心的藥片看了一會兒。

    他覺得三粒好像沒有這麼多,但是他想不清楚了。

    他靜靜地坐在那裡,讓手心的汗緩慢地浸濕藥片。

    季琛感到害怕。但他不知道是害怕噩夢,還是害怕死亡。

    他只是看著藥片,怔怔地流下淚來。

    眼淚是鹹的。

    而藥片是帶著澀味的甜。

    九

    季琛很少看見裴鯉的睡顏。

    除了生病,其他時候裴鯉總有本事活蹦亂跳得像個永動機。明明自己也肝代碼肝到凌晨,仍然會義正辭嚴地要求季琛早點睡,並在季琛來得及說什麼之前就亮出肱二頭肌,對比季琛的細胳臂細腿來打回一切抗議。

    而這次,裴鯉是累狠了。

    他邊含混不清地嘀咕著小琛你隨意啊我要補覺了,邊掙開季琛的手臂,撲通一聲就砸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季琛看著都渾身疼,可裴鯉硬是借著酒勁和疲憊,睡著了。

    睡了就睡了,季琛也拖不動這一百六十斤進臥室。

    裴鯉這頓飯興致特別好,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就開始點酒。他一邊喝一邊看季琛,眼神是一種帶著迷離的深邃,季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便舉著酒罐作掩飾,最後居然也喝了半聽啤酒。

    季琛覺得裴鯉似乎有話要說,然而到底話沒來得及出口,於是季琛也什麼都沒說。

    季琛此刻渾身洋溢著暖融融的興奮。他在理智與心愿之間掙扎了半秒,最後還是順著心意坐到了地上,微微側著頭,看睡得正酣的人。

    裴鯉的鬍渣冒出來了,有些邋遢,又有些可愛。季琛忍不住伸手去摸。

    刺刺的。

    ……還扎了一手油。

    季琛不由自主地就想笑。

    他熟門熟路地進了浴室拿毛巾,把裴鯉臉上清理了一番。期間裴鯉只是很不耐煩地眯了眯眼,看清眼前人之後,直接把季琛鎖在懷裡,嘴裡嘟噥了幾句聽不清的話。

    季琛被裴鯉抱得死緊。他也沒有掙扎,只是隔著毛巾按上裴鯉的嘴唇,有些心猿意馬。

    季琛喜歡裴鯉很久了,想要裴鯉多看他一眼,多衝他笑一笑,也想要裴鯉願意吻他、抱他。

    有時候裴鯉的回應讓他心生幻想,自己也許不是單方面的憧憬,他甚至連告白的情書都寫好了,一封封地存在糙稿箱;有時候裴鯉的溫暖卻又令他猶疑,那麼好的裴鯉,是沒道理喜歡上他的。

    季琛想怪暖氣讓空氣燥熱,怪酒精讓自製崩潰,還想怪裴鯉之前的眼神太綿。但到底是他自己想要。

    親下去的時候,季琛是抱著一種大無畏的精神,甚至願意就此跟裴鯉攤牌的。

    然而裴鯉沒有醒來。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方便季琛用舌頭在他齒列間舔舐。季琛吻著吻著,明明自己才是那個主動的人,竟也覺得頭腦昏沉,喘不過氣了。他似乎聽到了什麼細小的聲音,但當他睜開眼,發現裴鯉仍然在睡,只是微微皺起眉。

    溫熱的呼吸與季琛自己的交纏在一起。於是季琛什麼都顧不上了。

    他著迷地親吻著裴鯉,不敢用力,也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性`欲卻在這種暖洋洋的舒適感中勃發起來。季琛不去理它,仍舊繼續自己的動作----

    直到被突如其來的關門聲所驚醒。

    季琛倏地彈起來,僵硬地扭回頭。

    他記得,房子的鑰匙,除了房東、季琛和裴鯉本人,就只有同樣在北海工作的裴紹林有。

    他是裴鯉的父親。

    裴紹林手裡提著一個塑膠袋,兩節臘肉從袋口探出頭來。

    他也認得季琛,此刻盯著季琛的目光卻透著疏遠而陌生。

    從門口的方向無法確定季琛的動作,但裴紹林顯然起疑了。

    季琛抓著毛巾的手指都要痙攣了。他勉強笑道:「裴鯉喝醉了……裴伯伯您,您要叫醒他嗎?」

    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擅長撒謊的人。

    季琛看裴紹林的表情就知道了。

    裴紹林沒有當場發作。

    他神色如常地招呼季琛先把毛巾放下,自己拎著臘肉朝廚房走過去。季琛逃過一劫,茫然地進了浴室擰好了毛巾,心下卻越發地不安。

    他還記得剛才的晚飯。裴鯉狼吞虎咽的間隙,看向他的眼神那麼暖,讓他心中安定,讓他勇氣倍增。

    怎麼才過這麼一小會兒,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季琛直到走回客廳才發現這不安的來源。

    裴紹林在翻看他忘在地板上的手機。

    「小季啊,」裴紹林的聲音有種奇怪的居高臨下感,「你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趟嗎?」

    季琛垂在身側的雙手抓緊了褲fèng。

    「前幾天裴鯉打電話,說起你要增持的事,我就覺得不對。你也不是剛剛加入他們這個什麼飛訊了,怎麼突然就增持呢?

    「我以為你是要把裴鯉踢出局,心想著不能夠啊,你倆這不是挺好的嘛。

    「嚯,大錯特錯了我。

    「你是要抓著裴鯉的命脈,讓他一輩子不得安寧啊。」

    季琛幾乎跟不上裴紹林的話。他從沒這麼想過。

    他慌亂地解釋道:「我們都沒想到增持----我、我之前沒說是因為那筆錢是、和解賠償,我----」

    裴紹林打斷了他。他把季琛的手機遞給他,界面上是季琛存在郵件糙稿箱的二十多封情書。他繃緊聲音問:「裴鯉知道嗎?」

    季琛呼吸一頓,立刻否認了。他能看出來裴紹林忽然有了底氣。他還想說些什麼,但裴紹林只是表情僵硬地看著他,眼神無聲地譴責。

    那個眼神太熟悉。

    季琛像是被逼到了牆角。他感到呼吸困難。

    他又回到了七歲的冬天。劉雲聲的父親用相似的目光沉默地譴責他,劉雲聲的母親用細針在他手臂上戳出一個個紅色的血點。

    那時季琛按照新老師的要求,渾渾噩噩地去參加劉雲聲的葬禮。

    然後他就像是就從地獄一處走到了另一處。

    他記得劉雲聲的母親小聲哭著,癲狂而平靜地宣告:「一定是你害死我的聲聲。」

    她尖利的指甲掐入季琛的手臂,季琛疼得幾乎叫出聲。他想起新老師的話:他們失去了孩子,很可憐的,季琛同學要好好安慰他們。

    可他有點不願意安慰這兩個人了。

    劉雲聲的母親要求道:「你要跟聲聲道歉。」

    她剝掉了季琛的外套,把他關在劉家的門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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