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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5:22:45 作者: 芥末君
    越好看的小孩兒越討長輩喜歡,越被同齡人嫉妒,越不招人待見。劉雲聲身體不好,啟蒙晚,不懂事,只是難過。

    而小孩子是不可以難過的。

    祝老師說,同學們也要照顧後進同學啊。

    她左右看了一眼,最後將目光定格在季琛身上,微笑鼓勵道,班長要發揮帶頭作用哦。

    所以季琛跟劉雲聲一起落入了深淵。

    那是一次秋遊。

    說是秋遊,其實已經立冬了。孩子們裹得厚厚的排隊上火車,去省會博物館看展覽。

    火車是綠皮慢車,每站都停。到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站時,火車要添鍋爐水,停的時間更久些,皮的孩子們就竄到站台上了。

    季琛在研究兒童雜誌的縱橫字謎的間隙一抬頭,就看到班裡幾個孩子圍著劉雲聲站著。劉雲聲不常有這待遇,受寵若驚,懵懵懂懂地直點頭。

    季琛沒在意,過了一會兒再抬頭,才發現少了個人。

    季琛跟下了火車,找了一圈才看見劉雲聲已經鑽出了站台圍欄。他孤零零站在半里外的糙垛後,凍得嘴唇烏紫。季琛問他在這兒幹嘛。劉雲聲眨著漂亮的大眼睛說,有人要跟他玩捉迷藏呢。

    季琛說:他們騙你的。我們回車上吧。

    劉雲聲就難過起來。他垂著眼,默默地點了頭,跟著季琛轉過車站。

    而火車已經開走了。

    季琛跟劉雲聲一起被留在了站台上。

    零下七度,黑壓壓的雲,天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下去。荒地里倒伏著野糙,舉目荒原,狂風吹得季琛的羽絨服獵獵作響。

    寒冷擁有一切,而季琛只有三百塊錢,和一個笨笨的劉雲聲。

    他們很快就凍得發抖了。

    季琛笨拙地抱住劉雲聲,試圖用身體為他取暖,但很快意識到這沒什麼作用。他決定把最近的糙垛抱到站台的柱子後面,讓劉雲聲坐在兩堆糙垛中間,又拆開一垛的麻繩,用糙稈圍成一個小小的城堡。

    糙垛時不時被吹走一些,季琛就鑽出來,把它們重新布置好。

    劉雲聲的小書包丟在了火車上,好在季琛的背包里有水和零食。劉雲聲說水太涼了。季琛也覺得。但他堅持讓兩個人都喝了水,吃了巧克力。

    劉雲聲問他:琛琛,我好冷,我們什麼時候能到博物館呀?

    季琛不知道。他有一點害怕,但不是很嚴重。祝老師會像平時一樣發現他們不見,然後他們就可以去博物館了。

    或者回家。

    季琛比較想回家。

    劉雲聲很乖。他在一段漫長的等待之後才第二次問起了這個問題。而季琛覺得自己也想要一個答案。

    他們沒有手錶。

    季琛知道車站正面掛著一個很大的表,但外面很黑,很冷,季琛不想走進那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黑冷。

    就是不想。

    所以季琛說,等天亮,天亮了祝老師就會來找我們的。

    劉雲聲便很乖地點了點頭。

    季琛第二次覺得餓的時候,車站的燈緩慢地閃爍兩下,亮了起來。季琛覺得這是某種徵兆。他決定不按照家裡的三餐時間走,反正他也不知道時間。

    季琛用打顫的牙齒和手指撕開了一包巧克力。水結冰了,他擰不開。

    他掰下半版巧克力遞給劉雲聲,而後者嚼了一小塊就不吃了,只是懨懨地垂著頭。

    不餓嗎?

    季琛疑惑。他自己都快要餓扁了。他以為劉雲聲是不捨得吃,於是把背包亮了出來。那裡面有很多膨化食品,一些威化餅乾,一盒午餐肉罐頭,一包他偷渡來的方便麵,還有一盒用來撐場面的費列羅。

    但劉雲聲還是搖頭。

    現在他的臉色是一種奇怪的嫣紅。季琛不確定,也許那是因為那盞燈。

    季琛小睡了一會兒。

    擋風的糙稈被吹走了,季琛打了個哆嗦凍醒來,手腳凍得都不能動了。他僵硬地邁著企鵝步,過了一會兒才找回來自己的腳趾頭。

    那可真是……疼。

    季琛小跑著去撿回來糙稈,又鑽回「城堡」。劉雲聲像是睡著了,季琛覺得他的臉真的很紅。

    季琛小心翼翼地摘掉一邊手套,伸出凍得胡蘿蔔似的手指去摸了一下。

    起初,沒有任何感覺;漸漸地,手指恢復了知覺,季琛才覺得劉雲聲有些燙。

    他搖了搖劉雲聲,可小男孩兒也許太累了,沒有醒過來。

    季琛有點羨慕劉雲聲。因為他睡不著了。

    黑夜沉甸甸地壓在車站四周,一切陰影虛幻而可怖。季琛於是把劉雲聲拉近了一些,雖然兩個人都穿成球了,完全沒有熱乎氣外泄。

    季琛覺得自己的臉已經凍僵了。他把圍巾拉到最高,帽檐壓到最低,眼睛疲憊而酸澀地眨了眨。

    呼嘯的風聲讓他有點害怕。

    他以前不怕的。

    季琛似乎又睡了過去。他不確定,因為他醒來的時候一切還是一樣----

    哦,燈熄了。

    可天還是黑的。

    季琛不知道是因為到早晨了還是燈壞了。他希望是燈壞了。

    這樣說不定到早晨的時候他們就能回家。

    他現在完全不想去博物館了。

    劉雲聲還在睡。季琛覺得他跟之前一樣燙。

    他推了推劉雲聲,在他耳邊大聲叫他的名字,可小男孩兒還是不醒。

    季琛開始有些擔心。

    他把劉雲聲之前剩下的半版巧克力拿出來,試圖塞進他嘴裡。巧克力被凍得硬邦邦的,戳在發熱的臉頰和嘴唇上,留下褐色的痕跡。

    季琛捏著劉雲聲的腮幫子----他不想吃藥的時候,媽媽就是這麼幹的----倒進去了一些剛剛捂化的水。水很少,他倒得也很慢,卻還是讓劉雲聲嗆著了。

    但至少那一陣猛烈的咳嗽之後,劉雲聲醒了。

    他看起來很虛弱。季琛更擔心了。

    季琛自己也感冒了----當然,這麼低的溫度下不感冒簡直天理不容。但劉雲聲看起來更難過些。

    季琛想讓劉雲聲吃點巧克力。這次劉雲聲甚至只接過來舔了舔。

    他說他要吐了。

    季琛把他扶到「城堡」外,可是劉雲聲連吐的力氣都沒有。

    劉雲聲靠在季琛身上,啞著嗓子問他,琛琛,我們什麼時候能到博物館呀?

    季琛說:天亮,天亮就到了。

    這一次他明確知道自己在說謊。

    季琛半抱半拖著把劉雲聲帶進「城堡」。他不怎麼餓,但他吃掉了很多糖果和威化餅乾,並且敲掉了一小塊冰塊含著。

    嘴裡的冰塊讓他牙關打顫,有益於清醒----本該如此,但季琛根本控制不住。

    他感覺自己像是童話里冬眠的熊----如果是就好了。

    熊有很厚的皮毛。

    然後他又睡了過去。

    季琛醒在一種黯淡而不容錯辨的天光里。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木乃伊,只有眼珠子還會轉。他用盡了在周五做完一個周末作業的毅力才讓自己活動開凍僵的四肢----他連膝蓋都不會打屈了。

    然後他決定起身去看看車站的時間。

    車站裡有個空的售貨車,輪子的軸承都鏽掉了。季琛在售貨車最底層翻出來幾個打火機,半包煙,一套旅行牙具套裝和十多塊散裝奶糖。

    他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張百元鈔票,然後又一張。

    他把這些錢壓在牙具套裝和煙的下面,拿走了打火機和奶糖。

    季琛知道玩火是不對的,但他很冷。

    劉雲聲肯定更冷。

    季琛埋在圍巾里的嘴角翹起來。

    他覺得自己完成了一個了不得的創舉,就像魯濱遜或者湯姆索耶。

    他邁著僵硬而驕傲的步子向「城堡」凱旋,其間嘗試了一個打火機的溫度。

    他湊得太近,險些燒到自己的圍巾。

    「城堡」里的劉雲聲還在睡。

    季琛把外圍的糙稈攏起來,用打火機點燃了一根,再用它去引燃更多。

    季琛失敗了一兩次,然後火苗升了起來,一霎間躥到他面前,嚇得他跌坐在地。圍巾的一角燒焦了,但沒有更多損失。季琛給火苗添了一些糙稈,讓自己不再一直打哆嗦。

    凍僵的腳趾還是不會動,但季琛已經沒那麼在意了。他欣喜地鑽進「城堡」,想要把劉雲聲拉出來一起烤火。

    然而劉雲聲只是睡。

    季琛發現劉雲聲的臉已經不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慘澹的白。

    他也沒有昨天晚上那麼燙。

    他緊閉著眼,不說話,不醒來。

    8

    「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死了。」

    季琛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但是他忽然不在乎了。

    他已經犯了太多錯誤,並不差這一個。

    他太冷了。

    他只是想跟裴鯉說說話。

    除了時不時的痙攣與抽噎,他的語氣平靜而決絕,聽起來就像代理飛訊時空時一樣。

    那時候他走上談判桌,為了裴鯉去對抗全世界,一切的對錯都在他們的對視中消散。

    後來季琛才意識到,這也許是假的。

    「我早就死掉了,」季琛說,「而你是假的。」

    他緩慢地抽絲剝繭,規劃思緒。

    他仍然在漂浮,金色的陽光里編織出纖細的絲線。

    季琛在耳鳴。

    裴鯉說了些什麼,話語湮沒在嘈雜的背景聲中。

    現在季琛什麼都聽不出了。

    「我總是做錯,」他說,「那我就不配遇到對的人。」

    季琛的呼吸明顯地加劇,抽噎不那麼頻繁,但一次比一次痛苦。他抓住被單的右手繃起了青筋。

    「我有點希望……能遇上小時候的自己。」

    季琛說。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也許是因為痛苦:

    「但我更高興----」

    我能遇見你。

    八

    「你絕對是我的福星!」

    裴鯉狠狠地把季琛抱離地轉了一圈,笑容明朗得陽光都要相形見絀。季琛漲紅了臉,卻也不掙扎,由著裴鯉發泄積蓄了一個多月的壓力。

    飛訊時空剛剛逃過了一場惡意收購。

    天使投資人未經告知便溢價出售了其大部分股權,新股東成為大股東,同時飛訊時空的主要業務在市場上被大幅度打壓,幾乎所有渠道都被收緊,透出來的風聲都是這一個月不能推飛訊時空的產品。

    公司流動資金暫時未枯竭,但產品推不出去,債務壓身也是遲早的事。管理層已經開始人心浮動,同時,尚未確認股權有效的新股東已經開始要求增資擴股。

    一切過於順理成章,季琛隱約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敵意收購。

    裴鯉的創業團隊大部分都是技術,對於融資細節並不敏感,大多無法理解季琛反對增資擴股的理由。鄭雪作為財務也時常被缺人的裴鯉拉過去當融資參考使,接觸得多,倒是能明白一點,但她根本沒有進入股東會。

    鄭雪於是對季琛說:阿琛,你去找裴哥。他是唯一一個無條件支持你的人。

    而季琛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季琛當然還是去找裴鯉了。

    他帶著自己整理的所有數據、案例和條文,帶著一周沒有睡夠四十個小時的疲勞與神經衰弱,在他們那間十二平米的辦公室里指著寬幅屏幕講了七個小時,直到華燈初上,窗外的天被染成紫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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