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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3:50:43 作者: 艾米
鍋盆瓢碗都放在一張又矮又破的桌子上,牆角有個土磚壘的灶,把那半個屋子的牆壁都熏得黑黑的。
屋子裡唯一的亮點,就是牆上掛著的一個鏡框子,裡面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她那時還很小很小,抱在媽媽手裡,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好像在滴哈喇子,胸前戴著一個圍嘴。爸爸那時好英俊啊,留著分頭,很濃的眉毛,很亮的眼睛,穿著有口袋的制服。媽媽那時好漂亮啊,梳著兩條長辮子,很大的眼睛,很直的鼻樑,小嘴抿著,很矜持的樣子。
她把帶來的東西放在爸爸屋裡,空手跟著潘秀芝去找爸爸。
又是七拐八拐,左彎右彎,終於來到隊裡的打穀場,看見一個佝僂的老人,坐在樹蔭里,脖子上搭一塊骯髒的毛巾,頭上戴一頂破糙帽,過一會兒就「哦呀」叫喚一聲,大概是在嚇唬麻雀。
潘秀芝向那個老人走過去,說了會話,那個老人就向她走過來了。快到跟前了,那人站住了,不再往前走,站在那裡,用肩上那個烏顏皂色的毛巾擦眼睛。
她問潘秀芝:「這就是我爸爸?」
「是啊,怎麼不是呢?你連自己的爸爸都認不出來了?」
她走上前去,把爸爸擦眼睛的手拉下來,仔仔細細看了一下,的確是爸爸,只不過比她印象中的爸爸老多了,臉很瘦,身上也很瘦,背很弓。
她問:「爸爸,你不認識我了?」
爸爸哽咽著說:「認識,認識,我的今今,我怎麼不認識呢?我到隊裡去請個假,回家做飯你吃。」
爸爸走進打穀場旁邊的那幢土牆屋,她也跟了進去,看見爸爸正點頭哈腰地跟一個十分乾瘦的中年男人說話,說女兒來了,要請假回家。
那個乾瘦男人向她這邊望了一下,很大方地揮揮手,大約是准假了。
爸爸連忙叫她:「今今,這是隊長,快叫隊長好。」
她從來不愛跟陌生人套近乎,但看到爸爸那卑躬屈膝的樣子,知道爸爸很想討好這人,只好無奈地走上前去,叫了聲:「隊長好!」
隊長咧嘴笑著,露出很黑的牙:「好,好,你好,你來看爸爸呀?」
「嗯。」
「好,還挺孝順呢,那你跟爸爸回去做飯吧。順才,你下午就不用上工了,陪陪你女兒。」
爸爸又是一陣點頭哈腰,然後轉過身,跟她一起往外走。
潘秀芝跟爸爸低聲說了句什麼,爸爸說:「不用,不用,我能行。」
等潘秀芝走了,她問:「爸爸,剛才那個人叫你什麼呀?」
「剛才那個人?哦,他叫我順才。」
「他怎麼叫你順才?」
「我以前就叫岑順才,後來才改成『岑之』的。」
「順才不好聽,你叫他們別叫你順才了,要叫你岑之。」
爸爸苦笑著說:「這哪裡是由得我的?我在這裡是受他們管制的,還不是他們想叫我什麼,就叫我什麼,想叫我幹什麼,我就得幹什麼。」
她覺得爸爸太窩囊了,比她小時候在紅姐姐他們面前還窩囊。
爸爸問:「今今,你一個人來的?」
「嗯。」
「路上怕不怕?」
「不怕。」
她在爸爸那裡待了三天,有時陪著爸爸在打穀場上趕雀仔,有時在村里逛逛,還跟爸爸一起,到潘秀芝家裡吃了兩頓飯,見到了那個據說是同父異母的哥哥。
那個哥哥叫岑永革,長得比一般農村人秀氣,白白淨淨的,上過中學,在村里小學教書,放暑假了,就下地勞動。
哥哥比她大很多,完全像個大人,似乎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妹妹覺得很陌生,聽她叫「哥哥」,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沒應聲,也沒叫她「妹妹」,夾了幾筷子菜,就端著碗跑到外面吃去了,理都不理她,令她大失所望。
她衡量了一下形勢,知道叫爸爸打哥哥是不太可能的事,哥哥不僅比爸爸長得壯,氣勢上也比爸爸強大,爸爸對哥哥也像對那個隊長一樣,點頭哈腰的,讓她非常失望,這像個什么爸爸?看人家衛國的爸爸,多威風啊,想打兒子,就可以打兒子,不像這個爸爸,這麼窩囊。
每天晚上,她都和爸爸到小河邊去乘涼,爸爸就一點一點問她和媽媽這些年的生活,她就一點一點講給爸爸聽,什麼事都講,包括她當「小偷」的事。
爸爸似乎對她講的每件事都很擔憂,她和衛國去工廠拿冰吃,爸爸聽了很擔憂;衛國幫她打紅姐姐那幫小孩,爸爸聽了很擔憂;衛國為她偷香蕉,爸爸聽了擔憂得要命;她對那些小孩子講偷香蕉給毛主席吃,爸爸聽了簡直就嚇懵了,連聲囑咐她說:「今今,這個話可說不得,當心被人告發,會判你反革命罪,抓你去坐牢的。」
她覺得爸爸太膽小了,像是嚇破了膽一樣,見到隊幹部,就點頭哈腰,卑躬屈膝,還要她也點頭哈腰,卑躬屈膝;見到生產隊的社員,也是點頭哈腰,卑躬屈膝,還要她也點頭哈腰,卑躬屈膝;房東順發是爸爸的遠方堂兄,但爸爸對順發也是點頭哈腰,卑躬屈膝,還要她也點頭哈腰,卑躬屈膝。
她覺得爸爸的背可能就是點頭哈腰給弄彎了的。
她不肯對那些人點頭哈腰,總是直直地站在那裡,頂多問個好。
爸爸私下勸說她:「今今,這些都是管制我的人,你在他們面前可別大拿拿的。」
她回嘴說:「他們管制你,又不管制我。」
爸爸再不敢勸她,好像怕她生氣了會跑掉一樣。
她沒想到爸爸會變成這樣,心裡很失望,她心目中的爸爸,是一個連拷打都不怕的人,連水庫都敢跳的人,怎麼現在變成了這樣?這個「管制」是個什麼玩意?怎麼這麼厲害?一下就把爸爸變成了個膽小鬼。
晚上,她就睡在爸爸那個土磚壘出來的床上,爸爸在地上睡。剛躺下的時候,爸爸坐在床邊給她打扇,半夜的時候,她聽到爸爸在幫她打蚊子,她問:「爸爸,你一點兒都沒睡?」
「睡了,睡了,我看到你在蚊帳里翻來翻去,知道有蚊子咬你。」
她問起爸爸這些年的生活,爸爸總是說:「我什麼都好,就是想你和你媽媽。你回去告訴媽媽,我從回到這裡起,就一直是一個人住在一邊的,我沒有跟潘秀芝在一起,她一直很照顧我,但我不愛她,我只愛你媽媽。」
「你們離婚了嗎?」
爸爸搖搖頭,無奈地說:「離不掉,隊上不批准。你媽媽她跟那個軍代表結婚了嗎?」
「沒有。她說她不會給我找後爸爸。」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擦擦眼角,說:「今今,你回去後告訴你媽媽,叫她遇到合適的人了就再結婚,我是沒指望的了,就算離掉婚了,我戴著這麼個帽子,窩在這個山旮旯里,也不能連累她。她那麼聰明漂亮,再找個人容易得很。」
第一十九章
岑今告訴爸爸:「媽媽說她不會給我找後爸爸,她說她有了我就夠了。」
爸爸說:「我也是。如果你在我身邊,我天天都像在天堂里一樣。不過,即便你不能天天在我身邊,你能來看我,跟我在一起待幾天,我也很滿足,也像在天堂一樣。
她大膽地說:「其實媽媽這次也來了,在縣城等我。」
爸爸驚喜地睜大眼:「你媽媽她在縣城?」
「嗯。」
「為什麼她不到這裡來?」
「她說你是別人的丈夫,你們一家人團團圓圓享福,她到這裡來算什麼?還怕別人叫她破鞋?」
「她真是這樣說的?我不是早就告訴她,我絕對不會跟潘秀芝一起過嗎?」
「你這樣說了嗎?她好像不知道哦。」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相信。要麼就是認為我跟潘秀芝是法律上的夫妻,但我們不是啊。我沒跟潘秀芝登過記,潘秀芝也不想跟我做夫妻,她早就有了人,是公社書記,但是公社書記有老婆,人家不會跟結髮夫妻離婚,只是暗中跟她好,這都怪那個。軍代表。」
她不懂這裡面的彎彎拐拐,但爸爸說到了軍代表,她還是很有興趣的:「軍代表怎麼啦?」
「他派人到這裡來動員潘秀芝到E市去接我,給她娘兒倆出路費,還給了一百塊錢『安置費』,好讓你媽媽覺得我會跟潘秀芝一起生活,看來他這一招還真靈,你媽媽從那起就不理我了,信也不回我,調走了也不告訴我地址,如果不是你這次來看我,你媽媽可能要冤枉我一輩子,你回去一定要把我的話轉告給你媽媽,你聽不聽得懂我說的事?」
「我聽不懂,你自己去給她說吧。」
「但是我不能隨便出村啊!」
「你去向隊長請假,就說要送我到縣城,不行嗎?」
「我明天去試試看。你也跟我一起去,我對他們說你是省城來的,他們都很敬重你。」
第二天,岑今跟爸爸一起去見隊長,由她去向隊長請假:「隊長伯伯,我要回省城去了,我對這裡不熟悉,想讓我爸爸送我到縣城去坐車,你可不可以准他一天假?」
隊長面有難色:「你爸爸是管制勞動,不能讓他到處亂跑,要出街還得派個民兵跟著,但現在到哪裡去找個民兵跟著他?」
「不用跟著,他不會到處亂跑的,只是送我到縣城,我保證他會按時回村。」
「那我跟民兵連長商量一下,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主。」
她提心弔膽地等著隊長去跟民兵連長商量。在這裡待了幾天,她好像傳染了爸爸的膽小怕事一樣,看到生產隊幹部怕得要命,恨不得繞道走。
還好,隊長很快就回來告訴她:「連長說可以,你爸爸這些年表現很好,老老實實勞動改造,沒有亂說亂動,就批他一天假吧。」
爸爸點頭哈腰,連聲感謝。
隊長交待說:「順才,我這可是為了你女兒,提著腦袋在玩啊,你可別給我鬧出亂子來。」
爸爸的頭點得更深,腰哈得更低了:「那是,那是,隊長的恩情,我沒齒難忘,一定不會給隊長鬧出亂子來。」
父女倆歡天喜地回到家,收拾了一下,就往縣城奔去。
爸爸特意颳了鬍子,穿了她帶來的新衣服新褲子新涼鞋,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慡,而且走出了管制範圍,沒人監督,爸爸背也直了許多,一路走一路問:「我這個樣子,你媽媽會不會嫌我老嫌我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