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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3:50:43 作者: 艾米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她們才到了省城。媽媽怕紅衛兵看見了找麻煩,帶著她趁黑溜進了姥姥姥爺家。
姥姥姥爺住在樓房裡,E市的樓房很少,岑今還是第一次親自走進一幢樓房,第一次在樓上的房間睡覺,她老想著樓房會不會塌掉?會不會睡到半夜,床下面出現一個洞,把她連人帶床全都掉下去了?會不會一覺醒來,發現不是什麼樓房,而是一條大輪船,樓房裡所有的人都是在一條大輪船上?
但她沒機會問媽媽,因為媽媽忙著跟姥爺和姥姥說話,好像要把這一生的話都說掉一樣,而且幾個大人都把嗓音壓得低低的,很緊張的樣子。她每次想問媽媽什麼,都被媽媽擋回了:「媽媽有事,今今自己玩會。」
在姥姥家玩了幾天,別的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姥姥說:「唉,我們家今今完全成了一個鄉下姑娘了,說一口的E市話,如果不是你姥爺現在這個樣子,姥姥就不放你回E市了,就在這裡跟著姥姥。」
姥爺說:「你媽那時不聽勸啊,不然的話,你也不會生長在那個小地方。」
媽媽笑著說:「今今,姥爺老糊塗了,媽媽不去那個小地方,怎麼會有今今呢?」
姥爺堅持說:「你留在省城,難道就不結婚不生孩子了?」
「但那就不是今今了啊!」
然後幾個大人談論起爸爸來,雖然他們都沒提爸爸的名字,但她知道他們是在說爸爸。
姥姥插嘴說:「婚都結了,孩子都多大了,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難道你還想把他們兩個人戳散掉?」
姥爺嘆口氣說:「戳散掉是不可能的了,孩子都有了,難道還能讓孩子沒爹?我就是擔心那個人對我女兒不好。有些男人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我現在這個樣子,不知道他會不會反過來嫌棄我們家。」
媽媽安慰說:「他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他自己是右派,還能嫌棄誰?」
姥姥擔心地說:「唉,我就怕他一生背運,越過越糟。」
媽媽自信地說:「不會的。他已經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今後即使不往高處走,也不會更低了。」
後來媽媽回憶起這段,一直埋怨自己大話說早了。要知道,人生低谷這玩意兒,沒有最低,只有更低。
第六章
去了一趟省城,小岑今覺得自己跟E市那些小朋友不一樣了,有了一點兒賣弄的資本。
小夥伴里很少有去過省城的,還有的連輪船是什麼樣都沒看見過,更不用說坐輪船了,因此都對她敬若神明。加上她還從省城帶了一些糖果回來,所以那段時間她在小朋友當中特別受寵,總有人來約她玩,剛開始她還能一人發一粒糖,到後來糖越來越少,只能咬開了一人分一點,再後來就全吃光了,只剩下一些花花的糖紙,她小心翼翼地展開後壓在書里,壓得平平整整的,當寶貝一樣保存著。
糖吃完了,她在小夥伴里的風光也開始失色,有人出來挑戰她了。
有一天,紅姐姐莊嚴宣布說:「我爸爸也去過省城,他還去過很多地方。」
有的小朋友不相信:「為什麼你爸爸去省城不帶你去呢?」
「因為是學校派我爸爸去的,沒有派我去。」
「學校派你爸爸去外面玩?」
「不是去玩,是去外調。」
不知道為什麼,岑今聽到「外吊」兩個字,腦子裡就浮現出一根架得高高的鐵絲,而紅姐姐的爸爸就掛在那根鐵絲上,晃來盪去,很辛苦。
她很同情地問:「紅姐姐,為什麼你爸爸總是要外吊呢?」
「因為學校信任他。」
「學校信任你爸爸,就叫你爸爸外吊?」
「當然啊,學校信任誰,就叫誰去外調。學校不信任你們的爸爸,就不派你們的爸爸去外調。」
這下大家都像鬥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了。
岑今不服氣:「你爸爸去過很多地方,但是你沒去過!」
「我爸爸去了,就像我去了一樣,因為我爸爸給我帶回來很多東西。」
大家爭先恐後地問:「有沒有帶糖給你?」
「有,我都吃光了。」
民憤看漲,紅姐姐似乎也意識到了,趕快轉移大家的注意力:「我爸爸過幾天又要去外調了,是外調今今的爸爸。」
岑今問:「為什麼要外吊我爸爸?」
「因為他是壞人。」
「我爸爸不是壞人。」
「你爸爸是壞人,不然軍代表就不會叫我爸爸去外調他了。」
她知道軍代表就是衛國的爸爸,住在她家後面那棟房子裡,永遠穿著軍服,戴著軍帽,扣著風紀扣,只從軍帽下面露出一點花白的頭髮來,看上去挺和藹可親的,平時很愛逗孩子們玩,經常把孩子們手裡的小玩意搶過去,玩個魔術,那個小玩意兒就不見了。等那孩子急得嚷起來了,他又可以一下子把那小玩意變回來。
孩子們都挺喜歡軍代表,膽子大一點的還敢主動跟他說話,看見軍代表了,就舉著手裡的小玩意叫他:「軍代表,來把我的這個東西變沒了!」
軍代表有時就接過小玩意,變個戲法,有時說「不行,你這東西太大了,我只會變小東西。」還有時則嚴肅地說「我今天太忙了,以後吧。」
岑今不相信軍代表會說她爸爸是壞人,她覺得軍代表挺喜歡她的,因為軍代表每次看見她都會逗逗她,不像別的大人,看見她就當沒看見一樣,也不像另兩個年輕些的軍人,他們有時逗其他小孩子,用兩手放在小孩子的腮骨下,卡著小孩子的脖子,像提小雞一樣,把小孩子直直地提起來,但他們從來不提她。
她曾委屈地向媽媽抱怨:「那兩個解放軍叔叔為什麼不提我?」
媽媽問清楚了是怎樣個提法,安慰她說:「你可千萬別讓他們那樣提你,那會把頭從脖子上扯下來的!」
她認為媽媽說的沒錯,因為爸爸曾經給她做過一個玩具娃娃,是用鐵絲和竹筒子做的,頭就是一節竹筒,上面用筆畫了眼睛鼻子,用根彈簧連在脖子上,玩具娃娃的頭可以轉前轉後,還可以低頭仰頭。她想像人的頭一定也是那樣連在脖子上的,如果使勁往上拔,可能真會把彈簧拔斷,把頭從脖子上扯下來。
她警告那些小朋友:「別讓解放軍叔叔提你們的脖子,那會把頭拔下來的!」
但那幾個小朋友都不怕:「你想別人提你,別人不提你,你才編出瞎話來哄我們。解放軍叔叔提過我,我的頭沒拔下來嗎。」
她雖然是真的害怕那兩個解放軍那樣提她的脖子,但人家從來沒要求提她脖子,使她感到很失落,肯定是那兩個人不喜歡她。
但軍代表就不同,軍代表如果跟她那群孩子玩,一定會把每個人都照顧到,不會把她拉下,有時還最先逗她玩,所以她不相信軍代表會說她爸爸是壞人。
那天回到家後,她問:「爸爸,別人說軍代表叫紅姐姐的爸爸去外調你,還說你是壞人,你相信不相信?」
她本來還想問「外吊」是不是像她想的那樣吊在一根高高的鐵絲上的,但爸爸很緊張地追問:「你聽誰說的?」
「紅姐姐說的。」
爸爸不追問她了,而是跟媽媽低聲說起話來,都是她不懂的話,但媽媽仍然說:「別說了,別說了,孩子在這裡,讓她聽到了不好,她會拿到外面去說的。」
她委屈地說:「我不會拿到外面說的。」
「你不會?你姥爺遊街的事,不是你在外面說的?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搞得我抬不起頭來。我給你交待了又交待,叫你別在外面亂說,你總是不聽。」
說到姥爺遊街的事,她就心虛了,因為她的確告訴過小朋友。但那是因為小朋友都纏著她講省城的事,而她已經把能講的都講完了,她怕一旦自己沒什麼可講,小朋友就會不理她,所以她才把姥爺遊街的事講出來。
她覺得媽媽說那話的口氣,是在責怪她,媽媽已經不喜歡她了,把她當成一個大嘴巴來防範,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挽回媽媽的愛,心裡非常不安,睡覺都睡得不踏實。
半夜,她被爸爸媽媽的說話聲搞醒了。她悄悄睜開眼,看見爸爸坐在床的另一頭,穿著一件破了洞的白汗衫,腿放在被子裡,但膝蓋卻豎著,把被子頂起一座高高的山。爸爸的頭埋在豎起的膝蓋上,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媽媽坐在她這一頭,也穿著破了洞的白汗衫,不過媽媽的白汗衫跟爸爸的不一樣,媽媽的是桃尖領,沒袖子,爸爸的是圓領,有半截袖子。那時幾乎每個人的爸爸媽媽都有這樣的白汗衫,聽說是最便宜的一種,沒破洞的時候可以穿出去,破了洞就只能在家裡穿,睡覺時穿。
媽媽說:「外調怕什麼?你那點兒問題,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爸爸沒有吭聲,仍舊唉聲嘆氣的。
「是不是你家裡還有什麼問題?」
「我家裡的問題也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就是有個姨父去了台灣,其他沒什麼。」
媽媽狐疑地問:「是不是你還有什麼別的問題沒告訴過我?」
「沒有?我什麼都告訴你了。」
「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睡覺吧。」
爸爸長嘆一口氣,說:「我就怕外調的人瞎說八道。」
媽媽堅定地說:「我不相信外調的人會瞎說八道,他們總得拿出材料來吧?材料總要組織上蓋章吧?」
爸爸仍然唉聲嘆氣的。
一個「外吊」把父母嚇成這樣,小岑今也變得心虛了,見到紅姐姐,就沒以前那麼趾高氣昂了,因為紅姐姐的爸爸受學校信任,派出去「外吊」,而她的爸爸是被「外吊」的人,那就是天差地別呀!
爸爸似乎比她更怕紅姐姐的爸爸,自己長著腿,不敢去紅姐姐家打聽消息,而是有點鬼鬼祟祟地向她打聽:「今今,紅姐姐的爸爸回來沒有?」
「我不知道。」
「你上她家玩看沒看見她爸爸呢?」
「沒有。」
小孩子記性短,過了一段時間,她差不多忘了這事了,但有天半夜又被父母的說話聲吵醒了。爸爸仍然是坐在床的另一頭,把頭埋在豎起的膝蓋上。媽媽仍然是坐在她這頭,兩人還是穿著各自破了洞的白汗衫,但這次不同的是,媽媽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