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2023-09-24 03:50:43 作者: 艾米
大家都呵呵笑起來,開玩笑說:「Petal你別把我寫太醜哦,把我寫高點哈!別用我的真名行不行?」
在這之前,岑今還沒聽女兒說過想當影視劇本作家的事,她也沒問過女兒長大想當什麼,覺得女兒還小。今天一聽,她也有點吃驚,沒想到女兒已經有了這麼固定的人生目標。
她和小今的爸爸都是理工科出身,平時也沒誰談論過當作家寫影視劇本的事,但小今卻認準了作家這條路,只能說是遺傳了。
作家夢可能是寫在岑家的基因里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夢想,岑家祖上好像出過幾個秀才舉人什麼的,在那個年代,能當秀才舉人的,都是靠寫文章得來的。
她父親岑之繼承了岑家的作家夢基因,也繼承了岑家的寫作天才,筆頭子很厲害,經常有文章見諸報章雜誌,很年輕就寫出了獲獎作品,在D省很有名氣。
岑今的媽媽是一個文學愛好者,用現在的話說,就叫「女文青」。爸爸以青年作家的身份到媽媽的學校去作報告,講自己的創作經驗,媽媽就這樣認識了爸爸。
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男作家在台上侃侃而談,無數個女文青在台下聽報告,一個個心猿意馬,不知道是傾倒於岑作家的口才,還是傾倒於岑作家的風度。
媽媽一下就愛上了這個玉樹臨風口若懸河的青年人,成了岑作家的堅定擁躉,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成了岑作家的「鐵桿粉絲」。
但岑作家那麼多的粉絲,媽媽要想進入岑作家的視線,還真是不容易,努力了很久,也還只進入了岑作家的外圍粉絲團,跟好幾個女生一起,請岑作家上過一個文學小課。
如果不是那場史無前例的反右運動,媽媽可能永遠都沒機會獲得岑作家的垂青。
有時生活過得太不如意,岑今就會詛咒那場反右運動,如果沒那場運動,她的父母就不會結合,也就不會生下她來,那她就不用經受人世間的種種痛苦;但到了生活甜蜜的時刻,她又會感謝那場反右運動,如果沒有那場運動,爸爸會一直在省城當他的作家,而媽媽也會在省城某個學校教書,但不會結為夫婦,生下她來。
第四章
岑今的父親岑之,成名是因為筆桿子,倒霉也是因為筆桿子。岑之的一支筆,把自己寫上了「青年作家」「獲獎作家」的寶座,也把自己寫進了「右派份子」的泥坑。
當年,年輕氣盛的岑之響應黨的號召,幫助黨整風,用自己寫小說寫詩歌的筆,寫下了幾篇向黨提意見的文章。這在他也算是屈尊俯就了,因為他原本是不屑寫那些非文學的東西的。
反右運動一開始,岑之就被揪了出來,戴上了「右派份子」的帽子,被發配到一個邊遠的小城市E市,在第三中學當了一名教師。
岑之的到來,算得上E市的一大新聞,因為E市離省城有幾百公里,交通很不方便,坐車坐船要花上一兩天時間,所以E市很少有人去過省城。現在有個從省城來的右派,曾經是大作家,出過書,文章上過報刊雜誌,那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但岑之的到來使三中領導大大地頭痛了一番:能讓這個省城來的右派份子教什麼課呢?
岑之自告奮勇要教語文,說這是自己的本行。但學校不敢讓岑之教語文,怕他向學生灌輸右派思想。那就教歷史吧。
不行,教歷史太容易借古諷今了。
教音樂?
更糟糕,公開向學生傳播靡靡之音?
多次討論的結果,岑之成了一名「勞動課」教師。
以前三中的勞動課是由各班的班主任上的,也就是帶著學生去打掃操場,挖坑種樹,侍弄學校的幾塊菜園子,為學校食堂砍柴買煤之類。現在有了岑之這個專職勞動課老師,班主任們就解放了,輪到哪個班上勞動課,就該岑之去上,帶領學生勞動,自己也從勞動鍛鍊中改造思想。
三中這個做法在當時還絕無僅有,一下就在E市傳開了,三中校領導為此還受到上級嘉獎。
但岑之就倒霉了,一輩子都沒幹過體力活,真正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現在不得不帶領學生勞動,不僅自己要身體力行,肩扛手挖,還得維持紀律,防止學生打架鬧事發生工傷事故,可把岑之累壞了。
渾身布滿了作家夢基因的岑之,被發配到這麼一個小地方,淪落到干體力活的地步,而且沒有一絲一毫重返省城重當作家的可能,自覺已到了人生的終點,了無生趣。
聽說岑之那時經常在河邊、池塘邊和糞池邊轉悠,拿不定主意跳哪個可以死得更快更徹底。
那時E市的自來水還不普及,就是學校和工廠里有自來水,居民吃水都到河裡去挑,岑之覺得跳河不保險,很容易被挑水的男人看見,搭救上來,前功盡棄,還會罪加一等,叫做「畏罪自殺未遂」,今後的日子更難熬。
跳池塘吧,又怕被洗衣服的婦女看見,一頓吆喝,被人從池塘里扯出來,還是前功盡棄。
跳糞池倒是沒人會下去搭救,但眼耳鼻喉里灌進屎尿的滋味,想必會很難受,而且死得那麼骯髒,想投胎轉世當作家都沒指望了。
正當岑之瀕臨絕望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封寄自省城的書信,稱岑之為「吾師」,落款是「一個敬仰你的文學愛好者陶今芬」,內容全都是鼓勵的話。
岑之絞盡腦汁,都沒想起這位陶今芬是何許人也,他把自己珍藏的小記事本找出來翻看,也沒看到「陶今芬」的名字,而那些寫在上面的名字,都成了往事,人家早已不跟他來往了。他撕掉了那個記事本,找出一個新的小本本,在「姓名」欄里恭恭敬敬寫下「陶今芬」幾個字,在「關係」欄里感激涕零地寫下「救命恩人」幾個字。
岑之很謹慎地回了一封信,說自己正在努力進行思想改造,爭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懷抱。
陶今芬很快又來了第二封信,這次就沒那麼多客套了,在「吾師」這個稱呼後面加了個「吾愛」,並直截了當地傾訴了自己對「吾師吾愛」的愛慕之情,感情真摯,文筆優美,岑之看得醉醺醺的,恍如夢中。
直到這時,岑之才想起一個模糊的臉相,陶今芬應該是那個臉色有點蒼白的小姑娘,看上去比那群女文青都小很多,不像大學生,倒像一個還沒發育成熟的中學生。他對陶今芬有那麼一點兒印象,也是因為她的尚未發育,他當時以為是哪個女生的妹妹。
他萬萬沒有沒想到,陶今芬那小小的身軀里,竟然蘊含著這麼巨大的勇氣和力量,在所有的人都不敢跟他來往的時候,這個小女生卻這麼大膽地向他傾訴了心底的愛情,他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即修書一封,傾訴衷腸。
作家是很容易將想像與現實混淆的,岑之寫給陶今芬的第一封情書,不像是寫給一個臉相模糊尚未發育成熟的小姑娘的,而像是寫給一位自己渴慕了多年的情人一樣,厚厚的一疊,熱烈而浪漫。
從此岑之不再孤獨寂寞,身體的勞累也變得可以忍受了,空虛的生活也變得充實了,他的業餘時間全都花在寫信上,像寫小說一樣,有時幾易其稿,有時一氣呵成,每封都寫得極具文采,兩人談文學,談戲劇,談藝術,談繪畫,凡是與柴米油鹽不相關的話題,他們都談。
但他不敢談未來,知道自己不配。
陶今芬幾次問到他對自己的未來有何打算,他都支吾其詞,混過去了。
後來,陶今芬寫了一個短篇小說,請「吾師」指正。
小說寫的是兩個俄國青年,男的是被列寧稱為「貴族革命家「的「十二月黨人」,在推翻沙皇的起義失敗後,被流放到寒冷的西伯利亞,他的未婚妻拋棄優厚的貴族生活,追隨心愛的人來到西伯利亞,兩人在冰天雪地里結為夫婦,終生不分離。
岑之看了陶今芬的小說,不僅感動於字裡行間流露的堅貞愛情,也驚訝於她的文筆。陶今芬說曾經給他寄過自己的習作,請他指正,怎麼他一點沒發現這麼好的文筆呢?是不是當時寄習作給他的人太多,他看都沒看就扔進字紙簍了?
如果他當時看到陶今芬這篇小說,一定會驚為天人,馬上向編輯推薦,把這篇小說發表出來。現在發表當然是不可能的了,不僅因為現在他的推薦不值一文,還因為他在反右運動中擦亮了眼睛,知道這樣的小說很可能會被當成影射文字。
他沒有馬上回信,但他心裡一刻也沒停止思考,兩天三夜之後,他將「指正」過的小說寄回給陶今芬。
小說的前半部分保留了原樣,但結尾被改動了,那位十二月黨人的未婚妻沒有追隨到西伯利亞去,而是聽從父母的安排,留在了生活舒適的彼得堡,嫁給了沙皇的衛隊長,過著優越的生活。
若干年後,那位年輕的十二月黨人已經老朽了,於是被沙皇特赦,離開西伯利亞,到彼得堡來尋找他心愛的女人。他每天冒著風雪在街頭行走,終於看見了他當年的未婚妻。她仍然年輕美麗,坐在豪華馬車裡,身邊是魁梧的丈夫和嬌嫩的孩子。
他走近馬車,她沒認出他來,但很仁慈地給了他一些錢。
馬車在清脆的鈴聲中遠去,馬蹄激起的碎雪被凜冽的寒風吹起,撲進十二月黨人的眼睛。
他倒在了雪地里,臉上是幸福的微笑。
這封信寄出去之後,陶今芬回信說「感謝吾師指正,正在寫二稿,完成後即送交吾師大筆斧正」。
這個「二稿」,很久都沒寄來。
夏天到了,學校放假了,岑之不用上勞動課了,但校領導給他分配了任務:負責學校那幾塊菜地,說暑假有些外地老師不離校,仍然吃食堂,不能斷了蔬菜供應。
這顯然是額外的工作,但岑之不敢吭聲,於是岑之變成了菜農,每天忙碌於幾塊菜地之間,鬆土,澆水,施肥,治蟲,十分勞累。
身體的勞累,他基本習慣了,但感情上的空虛,卻加倍煎熬。品嘗了陶今芬的愛情與敬仰之後,突然掉回到人人白眼視之的境地,岑之的生活更沒意義了。他又開始到處轉悠,看看怎樣了斷更具詩意。
有一天,當他給學校的菜地施完肥,高卷著褲腿,滿身糞臭地回到自己的陋室前時,正在開門鎖,就聽身後有個女聲叫道:「岑老師,你終於回來了!」
他回頭一看,是一個年輕姑娘,從樹蔭下走出來,臉兒紅撲撲的,手裡拿著一條小手絹,不停地扇風。
「你是。」
「吾師不認識學生了?」
「你是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