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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3:50:23 作者: 艾米
他仔細看了一下,發現上官雲珠臉上的妝很濃,眉毛畫得又彎又細,嘴唇上塗著很厚的口紅,看上去很俗氣。但她天生一個高額頭,大眼睛,挺直的鼻樑,五官十分端正,淡然高雅,讓人感到俗氣只是劇情的要求,而不是演員本身的氣質。
雲珠問:「你覺得她怎麼樣?」
「不好說。」
「我媽最欣賞黃宗英對她的評價,說她『俗到極處,反為不俗』。」
他不由得贊道:「這個評價真的很到位,我有這種感覺,但說不出來。」
雲珠又指著另一幅黑白照說:「那就是我媽年輕時最崇拜的偶像。」
他走近看了一下,大概是《天鵝湖》里的場景,王子與白天鵝在纏綿,只見「偶像」穿著一條緊裹軀體的褲子,那個玩意兒清晰可見。他不太相信地問:「這是《列寧在一九一八》里的劇照?」
「嗯。」
「『文革』能放這種片子?」
「稀奇吧?那時凡是沾點兒愛情邊的影片都被禁掉了,但這部電影是關於列寧的,沒禁,不過被剪掉了很多鏡頭,聽說有的地方把裡面的《天鵝湖》全部剪掉了,真可惜。」
雲珠指著另一張劇照說:「再看這張,能不能猜出是誰?」
也是一幅黑白照,上面是一個披著滿頭白髮的女人,穿著一身襤褸的白色衣褲,騰空躍起,兩腿繃得筆直,在空中劃了一個斜著的「一」字,像條對角線,大概是傳說中的《白毛女》。
他猜測:「這是你媽媽?」
「對了。漂亮吧?」
他其實看不清照片上人的面目,但他見過雲珠媽的真人,所以評價說:「嗯,比上官雲珠漂亮多了。」
「真的?我待會兒告訴我媽媽,她一定高興死了。」
「你爸媽今天都不在家?」
「我媽給舞蹈班上課去了。」
「你今天不用接她?」
「今天該崔阿姨出車。」
「你爸呢?」
「他在書房看書。你想見他?」
他慌忙推脫:「不用,不用,不打攪他了。」
雲珠也不逼他,只把碟機弄好,還用微波爐爆了一袋爆米花,倒了兩杯可樂,就拉他在沙發上坐下:「來,坐這裡看。《魂斷藍橋》,我從網上下的,看過沒有?」
「看過。」
「你還看過這麼老的電影?」
他本來想說「我看的還是英文版的呢」,但他沒說,因為那樣一說,雲珠肯定會追根究底,而他不想把那個已經爛掉的根底挖出來示眾。這部電影,他是跟林芳菲一起在A大的語言實驗室看的,那裡有些老掉牙的原文片子,供外語系學生練聽力用的。那時他正跟林芳菲熱戀,為了投其所好,總是裝出一副對原文電影很感興趣的樣子,陪著她看了這部英文片,雖然大多數對話沒聽清楚,但劇情還算是搞明白了的。
他撒謊說:「可能我搞錯了,這部應該沒看過。」
「就是,你們男生怎麼會看這種電影?」
「難道現在我變成女生了?」
「現在是被我抓來看的嘛。」
「你怎麼愛看這種老電影?」
「女生都愛看,老電影裡的愛情很美很美。」
這部《魂斷藍橋》有中文配音,但他還是沒怎麼看進去,身邊坐著個雲珠,小嘴吧唧吧唧地嚼著爆米花,有時還碰碰他的腿,抓抓他的手,搞得他心猿意馬,神情恍惚。
《魂斷藍橋》放完了,雲珠打開客廳的燈,他驚異地發現她兩眼紅紅的,還不停地抽著鼻子。他急忙從茶几上的紙巾盒裡抽出一張紙巾遞過去:「你哭了?」
雲珠邊擦鼻子邊感嘆:「他們的愛情太偉大了,太感人了!喂,你是男人,你說說看,男人會不會真的愛上一個jì女?」
「他愛上她的時候,她應該還不是jì女吧?是芭蕾舞演員。」
「但她後來成了jì女,他仍然愛她呀!」
「呃,如果她是被生活所迫,男人還是可以理解的。」
「當然是被生活所迫啦,難道還有誰無緣無故去做jì女?」
「當然有啦,不是說現在有些大學女生也不缺錢花,就是為了尋求刺激嗎?」
「有這樣的人嗎?」
「報紙上都登了。」
「切,報紙!還不都是那些記者為了賺人眼球瞎編出來的。誰會為了尋求刺激去做jì女啊?肯定是被生活所迫。」
他附和說:「那倒也是。」
17
兩個人正在探討「男人會不會愛jì女」的大問題,雲珠的媽媽回來了。
宇文忠急忙起身打招呼:「阿姨下課了?」
雲珠媽看到他似乎並不驚訝,很熱情地說:「坐下,坐下,站起來幹啥?我家不講究那些。」然後問女兒,「你爸爸呢?一直躲在書房裡沒出來?」
「我沒叫他。」
雲珠媽不滿意地「哼」了一聲,親自走到書房去把丈夫驅趕出來見客人。雲珠爸其貌不揚,戴著眼鏡,兩鬢斑白,看上去比妻子至少老個十幾二十歲,而且相當靦腆,貌似比女兒帶回來的客人還局促不安。看他從房間走出來的樣子,不知道內情的人肯定以為他腰上頂著一把上了膛的手槍。
雲珠媽介紹說:「這是我丈夫歐陽謙,這位是雲珠的朋友宇文忠,馬上就到美國留學去了。」
兩個男人握了個手,雲珠爸就尷尬地站那裡搓起手來。雲珠媽把丈夫按到沙發上坐下,無可奈何地說:「他就是這樣的人,只適合在實驗室擺弄他那些瓶瓶罐罐,一出實驗室簡直就像嬰兒一樣,完全不適應。」
宇文忠聽說「實驗室」幾個字,很感興趣地問:「歐陽伯伯是搞化學的?」
「紡織化學。」
雲珠媽驕傲地說:「他是七七年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中學是老三屆的,基礎很紮實,一考就考上了,像我們這樣中學階段只跳舞的人,根本考不上。」
「歐陽伯伯這麼早就退休了?」
「哪裡是退休啊?是廠子垮了,人都遣散了。」
「沒到別處去找工作?」
「怎麼沒找呢?」雲珠搶著說,「但像我爸這麼不擅交際的人,又一把年紀了,哪個單位願意要啊?現在超過35歲就沒人願意要了。」
雲珠媽說:「其實他們廠里也不是每個人都遣散了,有些跟廠領導關係搞得好的,都跟著廠領導到別的單位去了,但是像他這樣不會搞關係的……」
「這真是太不珍惜人才了。」
雲珠媽問:「你看像雲珠爸這樣的,在國外能不能找到工作?」
他如實匯報:「紡織化學我不知道,但我聽一個在美國讀博的老鄉說,我們這個專業能找到工作,但大多是做博士後,工資很低,也許紡織化學跟我們的這個專業差不多吧。」
雲珠媽說:「其實工資什麼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就想能夠繼續干他自己的本行,像這樣待在家裡,真是度日如年,我真怕他憋出病來。」
雲珠說:「等你出去之後,幫忙留心一下,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爸的位置。」
他雖然覺得這事太玄,但還是答應下來:「好的,我一定留心!」
那天晚上,還是雲珠開車送他回校。但不知為什麼,他沒有邀請她到校園散步,也沒有邀請她上樓坐坐,兩個人就在樓下道了別。
他怔怔地看著她那輛白色的車消失在夜幕里,恍然覺得車裡坐的是《魂斷藍橋》里那個漂亮的女主,耳邊響著雲珠的提問:「男人會不會真的愛上一個jì女?」
他發現自己看了兩遍《魂斷藍橋》,但從來沒有像雲珠這樣感動過,當年的林芳菲也沒這麼感動,看完之後跟他討論的都是英語方面的問題。他那次都沒怎麼意識到女主做過jì女,一是片中似乎沒有女主接客的情節,二是因為看的是英語片,他根本就沒怎麼搞懂。這次如果不是雲珠問起男人會不會愛jì女的事,他仍然沒怎麼意識到女主做過jì女,是雲珠一問,他才猛然把前前後後的劇情串在一起了,原來女主是因為做過jì女才覺得配不上男主,因而自殺的。為什麼這部片子讓雲珠這麼感動呢?他真是很難把雲珠與「jì女」二字連在一起,但他同樣也很難把《魂斷藍橋》的女主跟「jì女」二字連在一起,她們看上去都是那麼清純,那麼高潔,完全不像是做皮肉生意的樣子。
他尤其搞不懂的,就是這兩個女人到底是被什麼樣的生活所迫,《魂斷藍橋》的女主自始至終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抹著口紅燙著頭,從來沒有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鏡頭。雲珠也一樣,雖然住的房子沒王慧敏的高級,但也沒窮到家裡揭不開鍋的地步。如果說小羅是被生活所迫,他還勉強能同意,但這兩個女人怎麼能叫被生活所迫呢?難道現在「生活」二字已經是「富豪生活」的代名詞了?
這事一直煩擾著他,使他終於斗膽向王慧敏打聽起來:「你怎麼認識雲珠的?」
「旅遊的時候認識的。那次我跟我家先生去旅遊,不想搞得太張揚,也不想去那些太大眾化的地方,就選擇了雲珠那家旅遊公司,剛好是她帶的那條線。我們兩個一接觸,就很談得來,後來就一直保持聯繫,成了朋友。我先生對我交朋友很挑剔的,但他也很喜歡雲珠,說她很懂事,為人處世很有分寸,所以不反對我跟她交往。她跟你也是旅遊的時候認識的吧?」
「嗯,做導遊一定能掙很多錢吧?」
「要看是做哪方面的導遊吧。我聽雲珠說要做外語導遊才賺錢,小費很好。會講粵語的也不錯,可以帶香港那邊來的團。但云珠這樣說普通話的導遊,可能賺不了什麼錢吧?」
「那她哪來錢買車?」
「那我就不知道了,這種事不好打聽,」王慧敏想了一下說,「她家裡人不可以湊些錢嗎?」
「她父母都退休了。」
「雲珠開的那個車不貴,豐田花冠的,大概十幾萬就能拿下。一家人湊吧湊吧,還是買得起的。她媽媽辦舞蹈班,應該能賺不少錢。一個孩子就算一節課30塊錢,一個班招個三十五十的,也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