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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3:50:23 作者: 艾米
    「當然了,誰不是呢?」

    「那為什麼我覺得你很有意思呢?」

    「一定是因為你很有意思。」

    「為什麼?」

    「我只有跟有意思的人在一起才會變得有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句話里用了好些個「意思」,把雲珠搞得不好意思起來,盯著自己的咖啡杯不說話了。他藉機大膽地打量她,只見她一側的長髮垂到前面來,但另一側則攏在耳後,有一種不對稱的美。她垂著眼皮,睫毛顯得又濃又長,還帶捲兒,鼻子不算太高,但很端正,嘴唇大概是因為喝咖啡的緣故,濕潤潤的,紅艷欲滴的樣子。他突然覺得血液流動速度快了起來,嚇得不敢看了,也低頭望著自己的咖啡杯。

    望了一會兒,他感覺兩隻眼珠不聽使喚地往中間靠,知道不能再望了,再望就要望成鬥雞眼了。這是他以前調皮留下的後遺症,那時不知道誰起的頭,班上突然流行玩鬥雞眼,方法是豎起食指,放在鼻尖下方不遠處,然後兩眼使勁盯著食指,就能把兩隻眼珠都盯得往中間移動,最後就成了鬥雞眼。他那時勤學苦練,終於練成全班第一鬥雞神眼,達到了招之即來、來之能鬥雞的地步,不用豎食指,只要盯著低於眼睛水平線的某個點,就能成功地將兩隻眼珠移到鼻樑邊去。

    這會兒好像又快成鬥雞眼了,他急忙抬起眼睛,眨巴了幾下,低聲問:「怎麼又不說話了?」

    「你不也沒說話嗎?」

    「我是看你不說話,我才沒說了。」

    「非說話不可嗎?」

    「當然不是非說不可。」

    「那你怎麼老問我『怎麼不說話』?」

    「我怕你不高興。」

    「你怎麼老怕我不高興?」

    「我也不知道。」

    雲珠又活潑起來:「說什麼呢?我的生活經歷很簡單,幾句話就可以說完,還是說我媽媽吧。」

    他有點兒失望,非常想聽她自己的生活經歷,但怕她真的幾句話就說完了,然後就吆喝著「拜拜」,只好表現出極大興趣:「就說你媽媽,她一定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她真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她的生活經歷都可以寫本書了。」

    「是嗎?她是幹嗎的?」

    「現在?現在她已經退休了,辦了個舞蹈班教小孩子跳舞。」

    他聽到「退休」二字,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一位頭髮銀白、滿臉皺紋的女性形象,不禁一下想到自己的母親,雖然才五十多歲,但背已經累彎了。他完全想像不出一個比他母親還老的女人怎麼還能教小孩子跳舞,難道是君子動口不動手那種教法?

    他心情複雜地感嘆:「你媽媽真不簡單,這麼大年紀了還能跳舞。」

    雲珠朗聲笑起來:「這麼大年紀?你知道我媽媽多大年紀?」

    「這個可以推算的嘛。你多大?」

    「我?你猜!」

    「十八?」

    「別瞎說了,我十八連高中還沒畢業。」

    他開玩笑說:「十八還沒高中畢業?你留級了?」

    她很認真地回答說:「不是留級,是重讀。」

    「是嗎?」

    「嗯,我小時候被我媽送去練芭蕾舞,耽擱了上學。後來人家都勸我媽,說現在跳舞沒出息,就算跳進中央芭蕾舞團去,也是個窮單位,得靠走穴賺錢。而且芭蕾舞演員誰不是一身的傷?還不敢結婚,不敢生小孩兒,一輩子都耽擱了。我媽看我也不像個能跳到中央去的樣子,就狠了狠心,放棄了,但是我的學業就受了影響,比別人晚畢業一年,還沒考上好大學。」

    他急忙從這個令人沮喪的話題中逃離:「那我猜你媽媽五十歲?」

    「比那還是要大一點兒,我媽很晚才生我。」

    他還是不明白,難道五十多接近六十歲的人還跳得動舞?但他不好再問,再問就顯得他不相信雲珠的話了。

    雲珠說:「她辦的班可受歡迎呢,B市很多家長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我媽班上學跳舞。我媽教的學生當中,有的得過全省舞蹈比賽的大獎呢。」

    「真的?太了不起了。那她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會跳舞吧?」

    「當然了,她是省歌下來的。」

    他不知道省歌是個什麼玩意兒,但相信一定是很大的來頭,很不容易進的那種單位,不然雲珠不會滿臉仰慕的表情,於是冒充內行說:「省歌啊?那很難進的呢。」

    「就是啊,不過我媽進省歌還是因為受了名字的牽連,不然的話,她就去總政文工團了。」

    「是嗎?怎麼會受名字的牽連?」

    「『文革』那會兒嘛,什麼都可以受牽連。我媽在學校就很會跳舞,長得又漂亮,被總政文工團看上了,要招她去跳舞,但填表的時候發現她的名字叫『晏美玲』,就叫她改個名字,說『美玲』這樣的名字不革命,我們中國是反美的,怎麼能叫『美玲』呢?」

    「這也太荒唐了吧?」

    「就是啊,但那時候就是很荒唐的。」

    「你媽媽不肯改名?」

    「嗯,所以她就沒去成總政文工團。」

    「去省歌也不錯啊。」

    「嗯,但是沒有總政文工團名氣大,而且總政是軍隊編制啊,如果我媽去了總政,那她就是軍人了。」

    「你媽媽她想當兵?」

    「不是想當兵,而是從軍隊轉業到地方,待遇要好很多。」

    他好奇地問:「干她這行的還要轉業?」

    「一般來講,搞舞蹈的到了一定年齡就得轉業。」

    「那倒也是。」

    「不過我媽不是因為年齡問題轉業的,而是得罪了領導,被整下來的。」

    「是嗎?」

    「嗯,她本來是很有前途的,人長得漂亮,舞又跳得好,在團里很出色。但她被省里一個領導的兒子看中了,想娶她,她不肯,組織上怎麼給她做工作她都不答應,那個領導就給她小鞋穿,逼著他們團把她送回原籍,下放到我們B市的紡織廠做了個宣傳幹事。」

    他氣憤地說:「這太不公平了!不能告那個領導嗎?」

    「上哪兒去告?又沒證據。」

    「為什麼你媽媽不願意嫁給那個領導的兒子呢?是因為他不是複姓?」

    「不光是因為這個,我媽眼光很高的,一般人都瞧不起。你知道她那時中意的是誰?」

    「誰?」

    「是一個前蘇聯芭蕾舞演員,我媽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列寧在一九一八》裡面跳芭蕾舞《天鵝湖》里的王子。你看沒看過《列寧在一九一八》?」

    他老實回答:「沒有。好看嗎?」

    「說不上好看,很老的電影了,但在我媽那個年代就算是很好看的電影了,因為那個年代沒什麼電影看,國產的都是樣板戲什麼的,只有外國進口的電影還比較好看,但那時進口電影少,只有前蘇聯的,阿爾巴尼亞的,還有朝鮮的。蘇聯的電影其實沒有阿爾巴尼亞的電影好看,但這部《列寧在一九一八》裡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鵝湖》片段,所以那時的人都愛看,很多人都是去看女演員光屁股的,但我媽是去看那個男演員的。」

    他本來想問為什么女演員光屁股,但有點兒問不出口,怕雲珠認為他只對光屁股感興趣,便壓下這個話題,改問別的:「但是前蘇聯的男演員----那不是外國人嗎?」

    「是啊,是外國人啊,高鼻子凹眼睛,很帥,舞也跳得很好,我媽一看就迷上他了,到處追著看《列寧在一九一八》,就為了看那個芭蕾舞片段。」

    「那她眼界真的很高,在中國恐怕找不到吧?」

    「肯定找不到。那時不像現在,連我們B市都能看到這麼多外國人。那時中國對外聯繫少,根本看不到幾個外國人。」

    「那你媽媽怎麼辦?」

    「呵呵,從夢想的高空慢慢往地下降唄。但那個領導兒子看中她的時候,她還在半空中,沒全降到地上來,所以想都不想,就回絕了。」

    「有沒有後悔?」

    「嘴裡沒說過後悔,心裡就不知道了。不過我要感謝她沒嫁給那個領導兒子,不然就沒我這個人了。」

    他在心裡說:我也感謝她沒嫁給那個領導兒子。

    08

    「星巴克」一聚,宇文忠感覺極好,那麼親切,那麼融洽,完全沒有「第一次」的感覺。大概就因為感覺太好了,分別的時候他忘了留下一個「第二次」的火種,就那麼樂呵呵地互道「再見」,然後就跑回來了。

    回來之後,還傻樂了半天,把兩個人從見面到分別的整個過程都在腦子裡過了幾遍,過到精彩之處,還陶醉微笑,竊笑,甚至笑出了聲。這種痴迷狀態持續了好幾天,直到周末同屋的老蔡回家去了,他才驚覺原來地球仍然在轉動,時光仍然在流逝,而他和雲珠的事好像沒了下文。

    看來「再見」這個詞太誤人子弟了!當聽見對方說「再見」,就以為真的可以再見,但等你樂呵過了,才發現人家根本沒誠意跟你再次相見。那幹嗎不直接說「永別」?太虛偽了!

    雲珠自「星巴克」一別後就沒再跟他聯繫,他也沒主動跟雲珠聯繫,不是他不想聯繫,也不是他拿架子,實在是因為他感覺太好了,簡直就是熱戀的感覺,而熱戀中的情人是不需要特意定下每次約會的時間的。這就像同屋的老蔡每個周末回家一樣,到了時候回去就是,不用通知誰。如果特意發個通知,那就是有事不回去。

    剛從「星巴克」回來的那幾天,他就是這種「老蔡心態」,但現在老蔡回去了,而他卻沒地方可去。他有點兒坐立不安了,難道雲珠只是拿他當路人?那怎麼會跟他去「星巴克」,又怎麼會對他推心置腹呢?但那是推心置腹嗎?那不是推心置腹還能是什麼?

    現在這麼複雜的社會,誰會第一次見面就對你推心置腹?她又沒說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為什麼不能推心置腹?既然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那就不叫推心置腹啊!難道心和腹裝的就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如果不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幹嗎裝在心和腹里?擺臉上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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