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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2:26:42 作者: 村上春樹
    我在胸口感受著有紀子手心的溫煦,腦袋裡在思考死。那天是有可能在高速公路上同島本一起死掉的。果真那樣,我的身體就不會在這裡了,我勢必消失、消滅,一如其他許許多多。但是現在我存在於此,胸口存在著帶有有紀子體溫的手心。

    「嗯,有紀子,」我說,「我非常喜歡你。見到你那天就喜歡,現在同樣喜歡。假如遇不上你,我的人生要悽慘得多糟糕得多。這點上我深深感謝你,這種心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然而我現在這樣傷害了你,我想我這人大概相當自私自利、不地道、無價值。我無謂地傷害周圍的人,同時又因此傷害自身。損毀別人,損毀自己。我不是想這樣才這樣的,而是不想這樣也得這樣。」

    「的確是的。」有紀子以沉靜的聲音說。笑意似乎仍留在她嘴角。「你的確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不地道的人,確確實實傷害了我。」

    我注視了一會兒有紀子的表情。她話里沒有責怪我的意味。既非生氣,又不悲傷,僅僅是將事實作為事實說出口來。

    我慢慢花時間搜尋詞句:「在此前的人生途中,我總覺得自己將成為別的什麼人,似乎總想去某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在那裡獲取新的人格。迄今為止不知重複了多少次。

    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成長,在某種意義上類似改頭換面。但不管怎樣,我是想通過成為另一個自己來將自己從過去的自己所懷有的什麼當中解放出來。我一心一意認認真真地這樣求索不已,並且相信只要努力遲早會實現的。然而最終我想我哪裡也未能抵達,無論如何我只能是我。我懷有的缺憾無論如何都依然如故。無論周圍景物怎樣變化,無論人們搭話的聲音怎樣不同,我也只能是一個不完整的人。我身上存在著永遠一成不變的致命的缺憾,那缺憾帶給我強烈的飢餓和乾渴。這飢餓和乾渴以前一直讓我焦頭爛額,以後恐怕也同樣使我煩躁不安。因為在某種意義上缺憾本身即是我自身,這我心裡明白。如果可能,現在我想為你而成為新的自己,這我應該是做得到的。可能並不容易,但努力下去,總還是可以獲得新的自己的。不過老實說來,事情一旦發生一次,可能還要重蹈覆轍,可能還要同樣傷害你,對你我無法做出任何保證。我所說的資格就是指這個。對這種力量,無論如何我都不具有戰而勝之的自信。」

    「這以前你始終想掙脫這種力量來著?」

    「我想是的。」

    有紀子的手仍放在我胸口未動。「可憐的人兒。」她說。聲音就好像在朗讀牆上寫的大大的字。或者牆上果真那麼寫著也未可知。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我不想同你分手,這點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這樣的回答究竟對還是不對,就連這是不是我所能選擇的都不知道。喏,有紀子,你在這裡,並且痛苦,這我可以看到。我可以感覺出你的手。然而此外還存在看不到覺不出的東西----比如說情思那樣的東西,可能性那樣的東西。那是從什麼地方滲出或紡織出來的,而它就在我心中。那是無法以自己的力量來選擇或回答的東西。」

    有紀子沉默有頃。夜行卡車不時從窗下的路面上駛過。我目光轉向窗外,外面一無所見,惟獨聯結子夜與天明的無名時空橫陳開去。

    「拖延的時間裡,我好幾次想到了死。」她說,「不是嚇唬你,真是這樣。好幾次我都想死。我就是這樣孤獨寂寞。死本身我想大概沒有什麼難的。嗯,你該知道吧?就像房間空氣一點點變稀變薄一樣,我心中求生的欲望漸漸變小變淡,那種時候死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甚至小孩兒都沒考慮,幾乎沒考慮到自己死後小孩兒會怎麼樣。我就是孤獨寂寞到這個地步。這點你怕是不明白的吧?沒有認真考慮的吧?沒有考慮我感覺什麼、想什麼、想做什麼的吧?」

    我默然無語。她把手從我胸口拿開,放在自己膝頭。

    「但終究我沒有死,終究這樣活了下來。這是因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我身邊,自己到最後恐怕還是要接受的。所以我沒有死。問題不在於什麼資格,什麼對與不對。你這人也許不地道,也許無價值,也許還要傷害我,但這些都不是問題。你肯定什麼都不明白。」

    「我想我大概什麼都不明白。」我說。

    「而且什麼也不想問。」

    我張嘴想說什麼。但話未出口。我確實什麼都不想問有紀子。為什麼呢?我為什麼就不想問問有紀子呢?

    「資格這東西,是你以後創造的。」有紀子說,「或者是我們。也許我們缺少那東西。

    過去我們好像一起創造了許多東西,實際上可能什麼都沒創造。肯定是很多事情過於順利了,我們怕是過於幸福了。不這樣認為?」

    我點點頭。

    有紀子在胸前抱起雙臂,往我臉上看了一會兒。「過去我也有美夢來著,有幻想來著,可不知什麼時候都煙消雲散了,還是遇見你之前的事。我扼殺了它們,多半是以自己的意志扼殺了拋棄了它們,像對待不再需要的身體器官。至於對還是不對,我不知道,但我那時只能那樣做,我想。我經常做夢,夢見誰把它送還給我,同樣的夢不知做了多少次。夢中有人雙手把它捧來,說『太大,您忘的東西』。就是這樣的夢。和你生活,我一直很幸福,沒有可以稱得上不滿的東西,沒有什麼更想得到的東西。儘管這樣,還是有什麼從後面追我。半夜一身冷汗,猛然睜眼醒來----我原本拋棄的東西在追趕我。被什麼追趕著的不僅僅是你,拋棄什麼失去什麼的不僅僅你自己。明白我所說的?」

    「我想是明白的。」我說。

    「你有可能再次傷害我。我也不知道那時我會怎麼樣。保證之類任何人都做不出,肯定。我做不出,你也做不出。但反正我喜歡你,僅此而已。」

    我抱過她的身子,撫摸她的頭髮。

    「有紀子,」我說,「從明天開始好了,我想我們可以再一次從頭做起。今天就太晚了。我準備從完完整整的一天開始,好好開始。」

    有紀子好半天盯住我的臉。「我在想----」她說,「你還什麼都沒有問我。」

    「我準備從明天再次開始新的生活,你對此怎麼想?」我問。

    「我想可以的。」有紀子淡然一笑。

    有紀子折回臥室後,我仰面躺著久久注視天花板。沒有任何特徵的普通公寓的天花板,上面沒有任何有趣的東西。但我盯住它不放。由於角度的關係,車燈有時照在上面。幻影已不再浮現。島本辱峰的感觸、語音的餘韻、肌膚的氣味都已無法那麼真切地記起。時而想起泉那沒有表情的面孔,想起自己的臉同她的臉之間的車窗玻璃的感觸。每當這時,我便緊閉雙眼想有紀子,在腦海中反覆推出有紀子剛才的話。我閉目合眼,側耳傾聽自己體內的動靜。大概我即將發生變化,而且也必須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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