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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2:26:42 作者: 村上春樹
倏然睜眼,竟出現了泉的臉!泉坐在我前面停的計程車上,從后座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計程車在等紅燈,泉的臉同我的臉相距不過一米。她已不再是十七歲少女,但我一眼就看出這女子是泉,不可能是泉以外什麼人。位於眼前的是我二十年前抱過的女子,是我第一次吻的女子,是我十七歲時脫光衣服並弄丟其緊身短褲的襪卡的女子。無論二十年的光陰使一個人發生多大的變化,我也不會認錯她。同學說「孩子們都害怕她」。聽的當時我弄不清怎麼回事,領會不出這句話要表達什麼。但在如此面對泉的此時此刻,我得以徹底理解了他要說的意思。她臉上已經沒了表情。不,這樣說不夠準確。我恐怕應該這樣表述----大凡能以表情這一說法稱呼的東西一點兒不剩地從她臉上被奪去了。這使我想起被一件不留地搬走了所有家具的房屋。她臉上的情感就連哪怕一絲一毫都沒浮現出來,宛如深海底一般一切悄然死絕。而且她以絲毫沒有表情的臉一動不動地盯視著我----我想她在盯視我,至少其目光是筆直地對著我。然而那張臉什麼也沒有對我訴說。倘若她想向我訴說什麼,那麼她訴說的無疑是無邊無際的空白。
我站在那裡呆若木雞,瞠目結舌,勉強能夠支撐自己的身體慢慢呼吸。此時我徹頭徹尾迷失了自己這一存在,一時間甚至自己是誰都無從知曉,就好像自己這個人的輪廓倏忽消失而化作了黏乎乎的液體。我沒有思考的餘地,幾乎下意識地伸手觸在車窗玻璃上,指尖輕輕撫摸其表面,至於這一行為意味著什麼我不得而知。幾個行人止住腳步,往我這邊驚訝地看著。但我沒辦法不那樣做。我隔著玻璃在泉沒有臉的臉上緩緩撫摸不已。她卻紋絲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莫非她死了?不,不至於死,我想,她是眼皮都不眨地活著,活在沒有聲音的玻璃窗裡面的世界。那靜止不動的嘴唇在傾訴著永無盡頭的虛無。
俄頃,信號變綠,計程車離去。泉的臉直到最後都沒有表情。我在那裡木然佇立,眼看著那輛計程車裹在車流中消失不見。
我返回停車位置,把身體縮進駕駛席。反正得離開這裡。轉動鑰匙發動引擎時,心情壞到了極點,上來一股洶湧的嘔吐感,卻又吐不出,只是想吐。我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十五六分鐘一動不動。腋下沁出汗珠,整個身體似乎都在釋放難聞的氣味。那不是被島本溫柔地舔遍的我的身體,而是散發不快氣味的中年男人的身體。
過了一會兒,交警走來敲玻璃。我打開窗,警察往裡窺看,說這裡禁止停車,叫我馬上移開。我點點頭,轉動引擎鑰匙。
「臉色不好----不舒服?」警察問。
我默默地搖頭,旋即把車開走。
之後幾個小時我都無法找回自己自身。我成了純粹的空殼,體內惟有空洞洞的聲響。我知道自己真的變成了空無一物的干殼,剛才剩在體內的東西統統傾巢而出。我把車停進青山墓地,悵然望著前車窗外的天空。我想泉是在等我來著。估計她經常在什麼地方等待我。在哪個街角、在哪扇玻璃窗裡面等待我的到來。她始終在注視我,只不過我注意不到罷了。
此後幾天時間我幾乎不同任何人說話。每次要張嘴說什麼,話語便不翼而飛,就好像她所傾訴的虛無整個鑽入了我的體內。
不過,在那次同泉奇妙地邂逅之後,將我團團圍在中間的島本的幻影和餘音開始緩緩淡化撤離。眼中的景物似乎多少恢復了色彩,行走在月球表面般的寂寥無助之感漸漸收斂消遁。我就像隔著玻璃目睹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一樣,朦朦朧朧地感到重力在發生微妙的變化,緊緊附在自己身上的東西被一點點一片片揭去了。
大約與此同時,我心目中原有的什麼消失了,斷絕了----無聲無息地,然而決定性地。 樂隊休息時,我走到鋼琴手那裡,告訴他今後可以不彈《STAR CROSSED LOVERS 》了。
我是微笑著很友好地這樣告訴他的。
「已經欣賞得不少了,差不多可以了,心滿意足。」
他像測算什麼似的看了我一會兒。我和這名鋼琴手相處得很好,可以說是私人朋友。我們常一起喝酒,有時還談及私事。
「還有一點不大明白:你是說那支曲子不特別彈也可以,還是說再也不要彈了呢?兩者可是有一定差異的。可以的話,我想明確下來。」他說。
「是不希望彈了。」我說。
「怕不是不中意我的演奏吧?」
「演奏毫無問題,很精彩。能像樣地演奏那支曲的人是為數不多的。」
「那麼就是說,是再不想聽那支曲了,是吧?」
「是那麼回事吧。」我回答。
「這可有點像是《卡薩布蘭卡》,老闆。」他說。
「的確。」
自那以來,他見到我出現,便時不時開玩笑地彈《像時間一樣遠離》。
我所以再不想聽那支曲,並非因為一聽便不由想起島本,而是由於它不再如從前那樣打動我的心了。什麼緣故不知道,總之我曾經從中覓得的特殊東西已然消失。它依然是優美的音樂,但僅此而已。我不想再一遍又一遍聽其形同屍骸的優美旋律。 「想什麼呢?」有紀子過來問我。
時值深夜兩點半,我還沒睡著,躺在沙發上眼睜睜地望著天花板。
「想沙漠。」我說。
「沙漠?」她坐在我腳下看我的臉,「什麼樣的沙漠?」
「普通沙漠。有沙丘,點點處處長著仙人掌,各種各樣的東西包含在那裡,活在那裡。」
「我也包含在那裡,在沙漠裡?」她問道。
「你當然也包含在那裡。」我說,「大家都活在那裡。但真正活著的是沙漠。和電影一樣。」
「電影?」
「《沙漠活著》----迪斯尼的玩意兒,關於沙漠的紀錄片。小時沒看?」
「沒看。」她說。
我聽了有點納悶兒,因為那部電影我們都是由學校領去電影院看的。不過有紀子比我小五歲,想必那部電影上映的時候她還不到去看的年齡。
「我去出租店借一盤錄像帶回來,星期天全家一起看。電影不錯,風景漂亮,出來好多動物和花糙什麼的。小孩子都能看懂。」
有紀子微笑著看我的臉。實在好久沒見到她的微笑了。
「想和我分手?」她問。
「跟你說有紀子,我是愛你的。」
「那或許是的。可我在問你是不是還想和我分手。不接受其他回答。」
「不想分手。」說著,我搖了下頭。「也許我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但我不想同你分手。就這麼和你分開,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再不想孤獨。再孤獨,還不如死了好。」
她伸出手,輕輕放在我胸口上,盯住我的眼睛。「資格就忘掉好了。肯定誰都沒有所謂資格什麼的。」有紀子說。